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原創 釋蒙光 2025年01月25日

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論語》所以名“論語”】

“論”由“侖”和“言”組成。“侖”的上面是“亼”(jí),表示集合,是木鐸的象形字,古代木鐸是三角形,敲擊木鐸召喚眾人集合。“侖”的下面是“冊”,表示書簡、竹簡,經典的“典”上面也是“冊”,中間一橫表示用繩子將竹木簡串起來。“侖”表示在竹木簡上記錄文字的集合,因為有繩子穿起來,所以是有條理、秩序的,“侖”字也就代表條理、秩序。倫理的“倫”表示人之間的秩序;《論語》的“論”表示所搜集的言論,是有秩序、有主題,不是雜亂無章的。

現代人看到的《論語》版本跟古人看到的多少有出入,漢墓出土的《論語》,有些篇章就與現代的版本不同,在內容上有所增加,這是考古、文化上的大發現。我們現在的《論語》版本是漢代幾個版本的集合。《論語》在編輯過程中一定是有秩序的,但在集合、流傳的過程中,《論語》本來的秩序多多少少受到了干擾。一方面,《論語》的編輯是有用意,有秩序的;另一方面,在版本的整合過程中,其條理和秩序一定受到了影響,至於影響的程度有多大,我們不好估計。所以,一方面不可以說《論語》是雜亂無章的語錄體,這樣講是完全不對的,書名中的“論”字已經很清楚地告訴你,這本書的編排是有秩序的。古人云:“智者見經題,便知全部義”。看到題目,就知道其中的意思。所以“論”字代表這部書是有秩序,有條理,是用心編排的。

但是另一方面,由於文獻在流傳過程中,各版本之間的種種整合,原來的秩序、條理、結構不可避免地被打亂。所以也不能過於迷信,更不能牽強附會。我曾經看到一種說法:《論語》的每一篇都有完整的秩序、格局,每一章都有嚴整的次序、呼應。這樣的說法完全不符合文獻發展的規律及事實,屬於牽強附會。

《論語》的每一句都很珍貴,但由於文獻的流傳興廢,有些話,我們不一定能找到準確的理解,甚至怎麼解釋,似乎都可以,因為前後的關聯、具體的語境,現在沒辦法完全複原了。這是我們應該要有的基本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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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和“言”不同,“語”是對話、交流,“言”是自己一個人說話。《說文解字》曰:“直言曰言,論難曰語”。“言”的甲骨文是一個人吹喇叭的樣子。“語”是“言”加上“吾”,有對話時才會有“我”的立場,所以“語”表示對話、交流。《論語》中,即使是孔子一個人的話,也是有交流語境的,是孔子與弟子,乃至於與我們讀者的交流。

《論語》的成書,現在的基本共識是:至少成書於兩代的儒家弟子——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兩代人的努力將《論語》編輯成書。後來可能陸續還有一些增刪,但是沒有更多文獻可以研究這些細節。也是再三強調,不要對《論語》文句之間做過多的吹毛求疵式的推敲,求之過深的話,往往牽強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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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而第一》

朱注:“此為書之首篇,故所記多務本之意,乃入道之門、積德之基、學者之先務也。凡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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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而第一》是《論語》的開篇,一本書的開篇,一定是經過經營和構思的,不是隨意的安排,朱子用了一個“故”字,“所以”《學而》一篇記載的多是基於根本、回歸本源的思考,這是進入“道”的門戶,每個人修學,維持德行的根本,也是一個求學者必須先去落實的要點、原則。總共有十六章。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首章的三句話是有關聯的,我們一句一句來看。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朱注:說、悅同。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習,鳥數飛也。學之不已,如鳥數飛也。說,喜意也。既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程子曰:“習,重習也。時復思繹,浹洽於中,則說也。”又曰:“學者,將以行之也。時習之,則所學者在我,故說。”謝氏曰:“時習者,無時而不習。坐如尸,坐時習也;立如齊,立時習也。”

《論語》開篇的第一個字“子”,實質說到的第一個字是“學”,此中大有意趣,耐人尋味。“子曰”,就是“孔子說”,孔子是人生學問的淵源和典範。孔子說了什麼呢?“學”。《論語》講的第一件事,就是“學”,第一篇是《學而第一》。所以“學”是孔門第一件事,也是人生第一件事。

“學”是學什麼,是什麼意思呢?朱注言:“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

人性中都有本來的良知,都是本善,但每個人本性的覺悟有先有後,因為每個人的根器、時機、條件不一樣,用佛教的講法,因緣不同,所以有先覺後覺之分。後覺者要“仿效”先覺者的行為實踐,才能“覺悟”其本性之善而回歸本心、初心。朱子講“效”和“覺”,這兩個字合起來,大體上符合“學”字的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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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實在是一個很複雜的系統,我之前開過國學系列講座,一個“學”字要講一次專題課。這裡略去複雜的概念,簡單來說:“學”字的音義,來自“爻”。“爻”在《易經》中分陰爻、陽爻。“爻”的讀音,大概來自搖動的“搖”。交錯的形狀代表陰陽的交錯、流動,“一陰一陽之謂道”,一動就分陰陽。萬物一體,當不動時只是一,一動則有相對性,即分爲二,二就是陰陽。“爻”代表天地間的流動、陰陽交流的動態,所以“爻”是道的代表。“爻”的古音,也念xiáo,有的方言中,“學”字就念xiáo。總之,“學”字的音和義是從“爻”字衍生出來。

“學”字的構造中,上部“爻”字的兩邊是兩隻手,表示手把手教居於下位的小朋友(子)學習“道”,“子”上有一個蓋子(“冖”)表示性靈被遮蓋,還沒有開竅,所以手把手教孩子天地之道,就是打開蓋子,讓孩子開竅。

那麽“學”的對象是什麼呢?在我們中國的文字裡,很明確地傳達了這個意義:學道,學天人之道,學天地之道。《易經》曰:“爻者,效也”,正是朱子說的“學者,效也”的源頭。為什麼“爻”是效呢?因為“爻”字的交錯筆畫,象徵、效仿著天地的變化。順便再講一個字,數字中的“五”,甲骨文中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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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到九中間的數字,上面一橫代表天,下面是地,中間“╳”的交錯畫,代表天地的交流。所以“五”象徵天地、陰陽交流的中間狀態,中道才能生出人,生出萬物。

再說回“學”字。“學”是效仿先覺者,覺悟於天地之道。在內,要有自覺,在外,要效仿前賢以喚醒自覺,這是人的本能。我們人有本性之善,看到美好的、良善的行為和表現,就會心生歡喜,產生向往之心,所謂見賢思齊,會自然而然地去仿效。仿效先覺者,我們的內心也會被帶動,獲得提昇而覺悟。

“效”是“學”的方法,“覺”是“學”的目的。學習是為了覺悟,覺悟人生於天地之間的價值與意義。所以孔子很重視“學”,開篇是“學”,後面還有“吾十有五而志於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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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之一字,其內涵已經包括了觀念的學習和生活的實踐。儒家乃至中國文化講的學問,都不是講概念、談理論而已,所說的理論一定要在生活中去實踐和體驗,否則不過是死的文字名相。中國文化重視生命的學問,你所講的學問,一定是你自身體驗、體證出來的,才會有真正的力量。在具體語境中,如果單講“學”,就包涵了“學”和“習”,即觀念的學習和生活的實踐兩個方面。如果將“學”與“習”分開說時,則“學”與表示實踐的“習”相對,特指觀念的學習。學習首先是建立正確的觀念,然後去踐行,這在時間上有一個先後次序和落實過程,這也是我們現實的經驗。

“習”字上面是“羽”,代表鳥,下面是“日”,“日”上的一撇代表太陽放光,合起來就是鳥在太陽出來的時候練習飛翔,所以《說文解字》解釋“習”為“鳥數飛也”。“數”(shuò)是屢屢,為什麼屢屢地飛呢?小鳥學習飛翔,不斷地練習。所以“習”是練習、實踐,以及重複。因為練習都是反複練習,沒有人是一次就過關的。我們現在講的溫習、複習,用“習”字的“重複、反複”之意,都是從其練習、實踐的本意中引申出來。

“學而時習之”,“時”意味著每時每刻。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生活,生活的時時刻刻,都在實踐中。我們的所學不能脫離生活,行住坐臥、飲食男女都是學問,乃至於道家所說的“道在屎溺”。如果開口說“道”,談的只是風花雪月,那一定不是“道”。現在流行的“禪修”、“心靈雞湯”、“身心靈修行”,經常講:“天地多麼美好,春光明媚,鳥語花香”,這都是小資的下午茶。真正的修行不是為了感官的愉悅,乃至爲我們的感官本能所厭惡排斥的存在,同樣是道的顯現,而那當下正是修行之時,正是學問有沒有落實的考驗。

曾經看到一個老學者的軼事,非常時期,她被當衆批鬥,剃成陰陽頭,反綁雙手在臺上示眾,內心痛不欲生。旁邊一個朋友遞給她一張紙條,打開一看:“此時正是修行時”。這就是“學而時習之”。不是風花雪月的時候才有道,而是在艱難困苦的時候,能夠“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這才是“習”。所以“習”的實踐,只要我們還活著,還在做人,就沒有一時一刻可以脫離“習”存在。“習”的程度、力量,取決於我們的“學”是否符合正道,是否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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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學”,分開來講,是觀念的學習和生活的實踐,實際上二者是一體,不能切割爲二,這也就是王陽明說的“知行合一”。“知”和“行”是不可以分開講的,有真知必有真行;有真行的人,在行為實踐中做得很徹底的人,他的“知”——了解和智慧一定也是徹底的。“知”和“行”是不可以分開講的,但是人需要在理論、概念上加以分析、討論,所以不得不有概念上的分別。既然要分別,就一定要分清楚,知識上的概念和生命中的實踐,不是一回事。在概念上,我們不得不尊重邏輯,做二元化的處理。但是在生命中,是沒有二元化的存在,都是一體的,當下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學習,都是知行合一。合一在何處呢?在我們的生命中。不能說我此刻做人,下一刻就不做人了,今天有道,明天就無道,如果這樣就是“二”。朱注說“時習者,無時而不習”,真正的時習就是“無時而不習”,所以坐要有坐相,站有站相,所謂“坐如尸,立如齊(齋)”。我們在講習,講習得有講習的樣子,這也是“學而時習之”。每時每刻戰戰兢兢,時時刻刻念茲在茲,這就是學而時習之。

我們所學的內容是生命的學問,是“爻”,是天地之道,是天人之道,是我們人生於天地的原理、法則。對這樣的道,我們了解得越多,體驗得越多,實踐得越多,我們的生命越充實有力量,越感到滿足,這個時候就會有發自內心的滿足感、喜悅感,所以是“不亦說乎”。

中華書局的標點本在“不亦說乎”一句後標問號。我的孩子在抄寫時就一定要寫上問號。其實“不亦說乎”到底是問句還是感歎句,是不能這麽斷定的。如果孔夫子夫子自道說:“這難道不是很快樂嗎”,這是感歎句。如果是孔子對學生們說:“你不覺得很快樂嗎”,這是問句。所以你可以讀成感歎句,也可以讀成問句。最好的標點是簡單的句讀,現代的標點過於明確,加上了情緒的判斷,所以不理想。標點符號只能做一個參考,標得太細,反而限制了個人的理解和聯想。所以我喜歡影印的版本,沒有標點,留有空白,我們的生命隨時可以加入到學習經典的體驗中,可以讀出自己的感受。所以讀原典,盡量讀原汁原味的版本。標點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也會限制我們的理解,有得必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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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而時習之”,我們很多人在初中課本上學到這一段,把“習”當做溫習,在考試前要複習,怎麼也沒有“不亦說乎”的感覺。這是有問題的,“習”有溫習的意思,關鍵是你溫習的內容與你的生命不相應,所以你不喜悅。如果是你喜歡的事,比如小朋友看漫畫看得津津有味,一遍又一遍,看不厭,這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如果所學的內容和自己的生命沒有深度的相應,就不能算“學”。孩子本性單純,很愛重複。如果成人可以恢復到比較單純的本性,就會發現重複對我們來說也是很有意味的,這叫“溫故而知新”,“溫故”就是重複。為什麼我們以前的重複沒有感到喜悅,重點不在重複的行為本身,而是重複的內容。我們重複的內容不是“學”,沒有給我們傳達天人之道,沒有讓我們感覺到跟我們生命有關係,所以大家不覺得快樂。古人讓小朋友一開始死記硬背,一開始可能也不快樂,背的不情願,甚至要打手板。可是越長大,開始慢慢懂得經典意思的時候,自然而然“中心喜悅而不能自已”。如果現在的教育,讓孩子從小能開心學習也是不錯的。古代有其學習方法和社會背景,現在我們學習經典,時移世易,社會文化背景都變化了,需要我們調整,這也是給我們的課題,希望我們可以不斷地“學而時習之”,瞭解古人所傳達的“道”,同時在我們現實的生活中,能夠去實踐。不管實踐的結果是對的還是錯的,只要我們是真誠的,是用我們的生命很認真去體驗的話,哪怕是失敗,也是一種喜悅。

有一個典故,在試製電燈泡失敗了無數次後,愛迪生說:“我知道了很多種不能做燈絲的材料”。換個角度看,生命的投入不以現實中的成敗為標準。別人只看到挫敗,只看到成果,而愛迪生是享受過程。為什麼能享受過程?因為跟他的生命是相應的,是全身命的投入,自然有種喜悅和滿足,他認為自己是有收穫的,所以“不亦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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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朱注:“朋,同類也。自遠方來,則近者可知。程子曰︰‘以善及人,而信從者衆,故可樂。’又曰︰‘說在心,樂主發散在外。’”

朋是同類,志同道合的人。“朋”字在甲骨文字形是兩串貝殼,貝殼指財物,你一串,我一串,雙方財物、地位相等,引申為志同道合的人。

“自遠方來,則近者可知。”甚至很多人從遠方趕過來,近的人更不要說了。當然這是理想,有時候是“遠者近,近者遠”,今天來到這裡的各位住的都比較遠,住在小區的沒有。

“程子曰︰‘以善及人,而信從者衆,故可樂。’”把美善的道理傳達給別人,這樣自然而然會快樂。每個人都覺得,這是我內心所需要的,非常貼合本心,喚起了我內心的美和善。現在中國人的思維很西方化,有些學者甚至提出所謂“真善美的錯位”。但是在中國人的傳統中,真善美如果錯位,就不是真正的真善美,真正的真一定有善有美,真正的美一定有真有善,真正的善也一定有真有美。真善美看似是分開講,但所指的是同一個理念存在。當你的內心感受到善,你的內心也是非常美好的,那個當下也非常真實。所以真善美一定是統一的,這是從我們人心的體驗可知。我們都在追求生活中的真、善、美,也許有時候缺乏這樣的自覺,但是當接觸到聖賢人格的傳遞,內心會被觸動、觸發、引發,自然而然會想跟隨他,即“信從者眾,故可樂”。這個“樂”就是在説前面學習的人。“說在心,樂主發散在外”,“樂”在程度上比“説”(悦)要高,用現在的話說:説(悅)是獨自的快樂,而樂是分享的快樂。為什麼能分享,因為自己所體達的道、喜悅,是人人心中本有的,只是有人先體會到了,先覺悟到了,所以他願意跟別人分享。每個人內心的本善之性被他所觸發,也和他同樂,所以是“發散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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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講的是自利,“有朋自遠來,不亦樂乎”,講的是利他。首先是自利,自己利益自己,我們每個人的學習不是為了別人,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生命的覺悟。所以學習是為了什麼呢?孔子給的最好的答案是覺悟,覺悟自己的人生。一定要從自己出發。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一個真正利益自己的人,他的人性得到喜悅、得到滿足的時候,因為人性是共通的,他的滿足、成熟的人性一定會隨著他的行為、語言,乃至於他的舉手投足,他的氣質,而散發出來,會波及、感染他人,對他人形成一種召喚,形成影響。他人看到這個人達到自覺自利的生命狀態時,自然會被感動而心生向往,見賢思齊。不論距離是空間上的遠,還是時間上的遠,人們都願意向這樣的人靠攏。

從生理上説,動物都有趨光性,其實在精神上我們也有趨光性。動物的靈性比較低,看到有光的地方,自然而然向那裡飛。人的靈性程度比較高,我們的靈性會感受到人性光明之所在,所以感覺到有些人顯現出、散發出人性光明的時候,我們一般人,還在黑暗中摸索的人,還在迷茫中的人,都願意向這樣的人靠攏。這就是“有朋自遠方來”。這樣一個人,首先遇到自己,喜悅滿足,當他真正成熟的時候,他會對別人形成一種召喚,使別人向他靠攏,這就是利他。但是站在他的立場,他不會說,這是我才能給到你的,你是弟子、後輩;他只會說,你是我的同朋,是我的道友,我不是老師,你也不是我的學生。所以會說:“你是我的同道,我們一起學習,有朋自遠方來”。

這個人是誰呢?在《論語》就是孔子。孔子他自己學到了,所以不管在哪個國家,即使遠隔千山萬水,也有人來找孔子學習,因為他感受到孔子得到了生而為人的喜悅。每個人誰不在追求人生的幸福?我們在學什麼,在追求什麼?追求人生的喜悅和滿足。聽說到、感受到孔子得到了人生的喜悅和滿足,於是向他學習、靠攏。站在孔子的立場,這是“有朋自遠方來”。這裡的“遠”是從空間角度來說,現在還可以加上時間的維度,我們跟孔子相隔兩千多年。由於孔子已經體證到了人性中這麼偉大的高度和境界,我們也願意去向往、企慕、效仿,向孔子學習,打開《論語》,孔子站在他的時代,正在對我們說:“有朋自遠方來”。這是孔子的喜悅和快樂,在孔子的心中眼中早已經看到:他所得的道,不是他個人之道,他所領受的是人性共通之道。所以不同時空中都會有人與他相聚,穿越時空和他同行,這是孔子的快樂。他把他的人格、體會記錄下來,傳達給後世,這是孔子利他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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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朱注:“慍,含怒意。君子,成德之名。尹氏曰︰‘學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慍之有。’程子曰︰‘雖樂於及人,不見是而無悶,乃所謂君子。’愚謂及人而樂者順而易,不知而不慍者逆而難,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學之正、習之熟、說之深,而不已焉耳。

“君子,成德之名。”君子在古代有不同的意思,有時候指貴族,這裡用作對成就德行者的稱謂,即“成德之名”。

“尹氏曰:‘學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慍之有。’”學不學是在自己,別人知不知道是別人的事情。我不是為了讓別人知道、賞識而學習的,是為了自己的生命得到眞實大滿足而學習的,所以“學在己,知不知在人”。這樣就很坦然了,別人知道我,不知道我,跟我學不學是沒有關係的。要分清楚自己的事和別人的事,不要讓别人的意見擾亂自己的方向。“何慍之有”,為什麼要惱怒呢,如果自己學到,是“不亦說乎”,這是你獨自的受用,你想分享給別人,如果別人不要的話,也只好“獨樂樂”,獨自享用了。

“程子曰︰‘雖樂於及人,不見是而無悶,乃所謂君子。’”“樂於及人”是樂於與他人分享,“及”是碰觸的意思,“及”字字形上面是“人”,下面是“又”表示手,手抓住“人”為“及”,我們說“及時、來得及”,就是趕上、抓到了,也是碰到、觸及。“樂於及人”,是人生命的本能,區別於動物的、感官的本能,這是內心的本能,儒家稱之為“良能”。你所喜悅的東西,很想跟別人分享,越分享快樂反而越廣大。當你真的體會到這種好處的時候,真的很想跟別人分享。很多人有這種感受對不對?當你喜悅的時候,很想跟人分享,當你看了一本好書、一部好電影,巴不得跟別人說,何況是學到了天地之間這麼真實、高明、光明的真理,真的很想跟別人分享。

但是,如果別人不能接受你,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因為你自己已經得到了,別人只是條件還沒有成熟,所以還不能接受、理解。“人不知而不慍”,這就是君子的德行,不因為別人的態度而改變內在的信念。堅定的人不是硬梆梆的,而是很明白、確實地知道,他的生命是如此這般的,是自然的。如果端着一個硬梆梆的姿態,讓別人覺得不可親近,這樣的人都學偏了。真正學道的人都是柔軟的,孔子也是柔軟的。孔孟相比,孟子的辯論,對於義理的維護,看起來比較硬氣,宋儒評論孟子有一份“英氣”,英雄之氣。所以孟子在修養上可能不如孔子,這是大家的共識。一個真正得道的人,他的內在是柔軟、自然的,最重要的是內心不是刻意要去堅持和維護,而是一種自然,已經成為生命的呼吸。生命本來是柔軟的、溫潤的。道家也這麼說,《老子》說:“柔弱者,生之徒”。生命本來的面目就是柔軟而有溫度的,不是刻意去堅持,這是真正的君子,所謂翩翩君子,溫潤如玉。

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愚謂及人而樂者順而易,不知而不慍者逆而難,故惟成德者能之。”把快樂跟別人分享,這是順人性而為,是容易的。別人跟你一起快樂,你的樂擴大了,加倍了,這是“順”。但是你跟別人交流,別人拒絕,甚至嘲笑你,把你的善意反推回來,這是“逆”。本來能量的流動,我傳給你,你接受下來,這是非常順的過程。結果被擋住了,還反推回來,還嘲笑我、誹謗我。對這些從他人來的“逆”,能夠順受,這就是“不慍”。這很難,能夠做到這一點,才是真正成德的人。這時候的“順”“逆”正是學習之時。“順”之時,是學習之時,“逆”更是學習之時。

“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學之正、習之熟、說之深,而不已焉耳。”之所以能夠成德,首先是所學正確,沒有學偏,沒有學成教條,沒有學得高高在上,這是“學之正”。人間的正道一定是普世的道路,儒家不只是一家而已,儒家其實是常道、通理。實際上在孔子的時代是沒有儒家這個說法的,儒家是孔子以後才有的。我們現在講儒、道、釋三家,都是不得已的方便說,三家講的都是“道”。至少在孔子那裡沒有說我們是儒家,孔子說:“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這裡的“儒”是身份,指讀書人、懂禮儀的人、有學問的人。孔子把“儒”當做一種身份,後代把“儒”當做一家一派,就容易自我設限。

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學之正”,所謂正確的學問,必然通於一切的人性,而且通達於所有的時代。如果自稱是儒家,動不動以偏見和不實之詞批評道家、佛教,或者對基督教等異文化傳來的教法有不恰當、不如實的批評,這樣的儒家也是很可疑的。我在網上看到很多以儒家自相標榜的人,除了儒家,其他學說在他們看來都是落伍的、偏邪的,要“攻乎異端”,他們把“攻”理解為“攻擊”。在我看來,他們根本是學偏了,學得戾氣十足,充滿乖戾之氣,看誰都不順眼,只有我最對、我最大、我最高,那一定是學偏了,名為君子之學,成就的卻是猖狂小人。

可以看到,孔子從未對其他學派有嚴厲地、甚至惡口式的批評、誹謗,甚至可以看到孔子說“苟志於仁矣,無惡矣”,以仁道為志向的人,沒有應該厭惡、排斥的對象,這才是真正的仁道。所以“學之正”的人,心胸一定寬廣,但不代表沒有原則。所謂“仁道之學”即是“人學”,讓每一個人找到他親切、合適的定位。

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學得正確,接下來是“習之熟”,實踐得很熟練、嫻熟,深入到骨髓,變成他的本能、自然,所以“悅之深而不已”。學習最大的動力不是考試、不是名利,而是喜悅,越學越有味道,就欲罷不能,根本停不下來。如果學習沒有喜悅,這是有問題的。我們流傳下來的古書、古畫裡面,那些聖賢往往是板著臉、皺著眉,可是《論語》第一句話就説了“學習”和“喜悅”這兩件事。如果學習沒有帶來喜悅,那我們的學習一定偏了,這是一個標準。反過來,如果你的喜悅只是一時的,過後還有很多副作用,那就不是真正的學習。“悅之深而不已”,喜悅是有深度的,而非膚淺表面的情緒,而且讓你停不住,不斷深化,讓你的生命不斷成長,得到持續的滋養,生命變得越來越有力量。我們可以用這個作為標準,來驗證自己的學習是否走對了路。

如果我們加入了一些團體,越學越困惑,越學越苦惱,那一定有問題。也許在某個階段,難免會有這個狀況,但是如果一直都是這樣,一定有問題。喜悅也不是從始至終都有,因為我們人有習氣,會跟真理做戰鬥,有時候學習會有艱難困苦煩惱的一面,之所以還肯堅持下去,仍然是因為知道最後有喜悅的報償,英文叫做reward,有很大的回報,所以你覺得即使有代價,也值得去付出。既然回報的顯現是喜悅,我們給孔孟老莊造像時,正確的形象都應該是微笑的。寺院的佛像都是微笑的,如果都是造成苦瓜臉、皺著眉,這就很有問題。

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二程的老師是周敦頤,他們學到最後,用三個字形容:“詠而歸”,唱著歌回家,這是怎樣的心情,你們能想像嗎?二程中的程顥,修養非常高,有個弟子在他身邊待了三個月,回來跟身邊的人說:“我在春風裡坐了三個月”。就是“如坐春風”,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怎麼會是苦著臉、皺著眉呢?所以,正確的學習,一定會領受到喜悅。如果我們現在能喜悅起來,我們也許就更接近正道。

我在大學課上講到婦人的四德:婦德、婦言、婦功、婦容。“婦容”不是長得漂亮,而是女子要端莊大方,學會微笑。女子的微笑和悅,是非常重要的修養。現在女孩子都不會笑了,如果女孩子都會笑了,這就是“為往聖繼絕學”了。不要把“為往聖繼絕學”想得多麼困難,從生活中的點滴開始,我們先學會微笑,用更大的善意去看待別人,讓別人跟我們接觸時如坐春風,這就是“為往聖繼絕學”。因為美好的學問在我們這代人確實斷掉了,至少是不絕如縷。如果跟一些真正的老前輩接觸,會有親切、溫和、善意等美好的感覺。我們接觸到這樣的人格,自然會想延續這樣的人格。不要把學問想得很深、很難、很高,其實學問就是人生的學問,就是生命的學問,從我們當下的衣食住行、行住坐臥中流露出來的點點滴滴,如同呼吸般。

所以“學之正、習之熟、說之深而不已。”這句話很有味道。我們不止當做文字來讀,而是真正體會其精神,就會知道我們到底追求怎樣的學問,人生到底往哪個方向走。

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朱注:“程子曰︰‘樂由說而後得,非樂不足以語君子。’

如果學得不快樂,根本沒有資格稱為君子。所以我們平時都在做小人,煩煩惱惱,所謂“小人長戚戚”。所以經典的話都在互相印證:“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坦蕩蕩”就是“樂”,光明磊落,人在放光的時候就是在樂,這是一種比喻,我們精神上放光就是我們的喜悅和快樂。

“非樂不足以語君子”,這句話太好了,可以作為座右銘。如果過得不快樂,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讀過經,學過古典,學習孔夫子的。

第一章是開宗明義,非常重要。今天第一次學習,也只學了這一章。不要說今天,這輩子能把這一章吃透了,落實下來,人生就沒有什麼遺憾,沒有白學一場,沒有白做人一趟了。因為做人做得這麼快樂,這樣的人生值得一過。

附:

了解是欣赏的边沿,欣赏是了解的极致。我们若要欣赏,必先有知人论世的了解,继之以设身处地的揣摩,才能走上欣其所欣、赏其所赏的路去。越是熟悉的篇章,越是精彩的段落,有时越是容易从我们的眼前滑过去。譬如《论语》的开篇: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论语》虽说是语录体的著作,又成于众弟子之手,但从它的篇目次第来看,首篇《学而》,述君子务本之义;继而《为政》,述为政以德……它还是遵循着一定的篇章格局而成的。那么问题是,为什么要用这三句看似不相连属的话,作为《论语》的开篇?

开宗明义,一部书的开篇,虽不必如“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的耸人耳目,却也至少不会是随手凑泊、不知所云的。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也没有解决这一疑问,他只是引程子曰:“乐由说而后得,非乐不足以语君子。”这个连贯实在勉强得很。

孔子一生都为了他的理想而执著着。他周游列国,是为了推行他的主张,实践他的理想。周公时代的礼乐文明,那造就了“成康盛世”以及西周三百年的辉煌,云蒸霞蔚、流光溢彩的大国文明是他一生的向往。“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是他理想的根基。他一生都为了它而奔走,遇君主,见王侯,不过都是想要求志以伸、施德于天下。他积极奔走,有时如丧家之犬,也不言放弃。他时常与他的学生说: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能为自己的所知所见、所学所能,找到实践(习)的机遇(时),不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吗?有时,也有远道慕名前来讨教的,他因此再度觑见理想实现的可能,又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他访人,人访他,大多数的人只是仰慕他的名声,难得一见,并不真的理解他、用事于他,却往往认为他的主张不合时宜,有些落伍了。他才又对他的学生们说: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君子不气不馁、不骄不躁,择善而固执之。

在孔子的一生中,这样的事例反复上演着,这样的话也就被重复念叨着,不免令人印象深刻。因此他的学生才觉得这三句话,足以代表老师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后来,当《论语》编录的时候,才特别用它来作开篇。果如是,这三句话才具深情,有分量,够沉痛,也才能前后贯穿得起。这三句话所展现的精神,行进在孔子伟大的一生中,才担得起《论语》的开篇。

然而,孔子晚年终竟知道他的理想恐难实现了,他说: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

周公时代的辉煌渐渐远去,礼乐崩坏的时代降临了。楚狂接舆的“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微子》)不幸一语成谶。因此,以这三句话置诸《论语》的开篇,也代表着他的学生对他一生俯仰喷鸣、赍志以殁的理解与钦迟。

仅有粗浅的了解是不够的,没有层层递进的深思辨析,就无从寻绎作者的精心结撰。前人的解说只作我们思考的起点,潜心琢磨原是我们读书的本分。要知道过去好些注释的书,是未曾说到根本上的。

——中国文学欣赏发凡·书旨与叙录 傅庚生

蒙光摘录于20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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