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語者，不可成佛。”

整理 蒙光 2022-07-22

日本室町时代中期，一位名叫“莲如”的僧人创立了日本佛教的一个宗派。

镰仓时代，亲鸾将贵族专属的佛教思想向普通民众传播，被誉为日本宗教改革的先知。而莲如直接将亲鸾的思想和信仰亲手交与庶民阶级，并将高深的哲学普及扩大到普通民众生活信条之中。然而，被后世严重诋毁的宗教家，莫过于莲如了。

明治以来的日本知识分子，对于亲鸾的带有反论性、思辨性的思想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而另一方面，莲如将亲鸾的思想用普通市民也能理解的，简单的语言，并使用了大量的比喻进行通俗易懂地说明，随后创立了有规模的宗教团体，却遭到了知识分子的厌恶。他们认为莲如并不真正的宗教家，只是一个组织头目，一个政治家而已。

但是在莲如着力普及佛家教诲的北陆地区，情况稍微有些不同。亲鸾被当地人尊称为“亲鸾圣人”，深受爱戴。但这种敬称让人觉得亲鸾是我们触手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存在。

而莲如却被大家称为“莲如和尚（原文是蓮如さん)”。

“亲鸾圣人”和“莲如和尚”这两个称谓中，有着语感上的细微差别。“莲如和尚”这个称呼，不就反映出了理解莲如，亲近莲如，看着莲如一路走来的普通老百姓的淳朴之心吗？

莲如这样的人，在传播自己的信仰的时候，非常重视用产地直送这样的方式，即用自己的语言直接对话。

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听自己讲，数十里的路程不在话下，无论何处，就算是大山深处他也会步行赶来阐述自己的宗教信仰。据说，因为莲如行走的时间太长，他脚上留下的草鞋印记，一辈子都没褪去。

但是直接面对面宣传信仰理论，难免会有局限性。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可以称作“新媒体”的新方式，那就是以“御文”或“御文章”的名称为人熟知的莲如写的信。这或许称作莲如写给自己信徒的口信比较好。

莲如在文章中对于，诸如武士和大名对我们的信仰施以压迫的话请这样做，集会中请带上这些，以及关于信仰的内容，守护宗门的具体方法，都写得非常详细。

信一旦寄到大雪封山的山村里，收到信的村庄掌权者立即召集村民开会。在村人聚集的宗教集会中，掌权者大声朗读信的内容。就这样通过朗读，莲如的思想一下子就传授给了数十人。

听完之后，有人记住文章的内容，回到自己的村落之后接着向村人传授。也有人将书信内容誊写下来，在其他的聚会中传达莲如的思想。放在当下来看，莲如这可以说是最大限度有效利用新媒体的人吧！

也有人将文章带回各自家中，代替经书早晚诵读。也因由此，教谕浸透到了孩子一代。转眼间，本愿寺教团越来越大。莲如所取得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反而导致人们对他的批判和恶言。

莲如在信中，多次强调的一件事，就是“说吧”“首先得说”。

农夫、渔民以及山里的村民们，在那时不过是如沙粒般不说话的存在。俗话说“祸从口出”，随口说了一两句危险的话，或是批判上面大人，或是说了坏话，项上人头立马落地。长久以来形成的如蚂蚁一样默默工作闭嘴安稳的习惯中，人们不再多说一句话。对要事实事以外的事情，忘记了该说话的无数的人，莲如向他们呼吁道：对念佛有兴趣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村落中的掌权者家中也好，亲切善良的人的屋里也好，总之，大家先聚起来！

星星还留在空中的黎明之时开始劳作，日落之后仍在继续，回到家里就像牛羊一样躺下休息睡觉，过着这样生活的人啊，请你们拿出这些事以外的时间，请你们拿出念佛的时间，请你们拥有谈论法话，也就是佛法教义信仰的地方，莲如不断地提醒世人。这个谈论信仰的地方，也就是被称作“讲”的组织机构。

像牛羊一样只知道劳作、吃饭、睡觉的人们，除了诸如种田的时候该怎么做，水该怎么分配之类的现实利益相关的事，也开始有了探讨精神生活的场地。在集会中，人们开始互相讨论信仰，从宗教意义上的，哲学意义上的，说的具体点，极乐到底是什么？念佛的力量真的存在吗？

莲如对此发表过更为极端的言论。

“不语者，皆为恶人。”

“不语者，不可成佛。”

于是，对于不愿发声的民众，失去表达自己的意志希望感动等情绪的能力，如石砂一样的人们，莲如劝告他们，表达出自己！这并非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而是许多人聚在一起，一同讨论，一起大声地交流想法。真正的念佛之道也由此拓宽。莲如在信中，反复强调的正是这个。

这个想法，作为宗教家而言，是个非常新奇，有创造性的构想。

在过去的某次旅行中，我曾经去过一座名叫阿西西的意大利宗教城市。这是一座坐落在山腰间的城镇。那时我开车行走在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的红色罂粟花海中，突然对面山上出现了白色石头建造而成的城市，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浮现在眼前。那就是名为阿西西的中世纪古城。城里有着非常著名的圣方济各大教堂。作为天主教派的圣人，也是美国旧金山城市地名由来的圣方济各（SaintFrancis）这位修道士，在当时面对一心渴求富裕与名誉，而彻底腐败的罗马教会，正是在这所城市里，他发起了托钵修会这一改革运动。

众所周知，这座寺院里有一幅非常有名的绘画，叫做《夕阳圣母》（其实是洛伦泽蒂所绘的《圣母子》：圣母凝视着圣方济各，脸部呈现出极为慈祥的神情。据说，这幅画在夕阳照射下更令人动容，所以又被成为《夕阳圣母》），还有教堂里装饰着乔托所绘制的关于圣方济各一生的壁画。

整个城镇被中世纪的梦想和祈祷所包围，是一座非常浪漫的地方。在圣方济各大教堂里，有一位来自日本的修行者。他穿着茶褐色的衣服，腰处别着用绳子编织而成的类似小鱼干一样的东西。而那个小鱼干尖嘴处的结扣的部分穿着像圆球一样的东西。他总是用手拨弄。无论是坐着的时候，站着的时候，还是走路的时候，做任何事的时候，他都将意识集中在小球上拨弄着它。

听说圣方济各大教堂有“顺从”、“贞洁”、“清贫”，以及“沉默”这四大誓言。为了不忘记这四点，无论何时，一边用手拨弄着结扣，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誓言。

与此相反的是，其他高级修道士却是，喝着酒谈着趣事过日子。基本来说，在宗教修行中，“沉默”是非常重要的戒律。

往往正是那些远离人世繁华，在遵守沉默誓言中度过人生的隐者，获得神的真理和预言。教会成立之初就有这样的传统。

圣方济各的父亲是阿西西的布料商人，家境富裕。充满朝气的青年圣方济各与当时的众多青年一样，为了追求骑士道加入了十字军。但是途中，因病倒下而放弃了。在孤独和沉默中，圣方济各听到了上帝的声音“请成为贫者和流浪者的朋友活下去吧”。

于是，圣方济各将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所有东西还给父亲。圣方济各想要复兴被罗马教皇彻底遗忘，被埋没在繁华街巷的基督教。他以乞讨的生活方式开始了自己的信仰追求之路。身上没有一分钱的私有财产，来到意大利的街道，拼命地阐述神之爱。英国作家切斯特顿称其为“上帝的吟游诗人”。

在沉默之中得到的上帝的启示，逐渐发展成了方济各教派。方济各派在当时繁盛时期，后世之人曾这样半开玩笑地说“方济各教会的财产总数，连全能的神也不知道”。

但是莲如却与其相反，面对已经习惯沉默如石头般，生活如牛羊般的底层人民，莲如最先提出呼吁，大家聚起来吧！说话吧！讨论吧！大声说出来！在莲如那一句句“说出声音啊！人们啊，请你们说话！”的呼吁下，农民大众间孕育出了打破中世纪的新力量。这样一想，“说话”这件事，是拥有作为人类的意志的体现，是一种自我表现，也是想要向他人传达感情的欲望，是非常重要的一件大事。

——摘自五木寬之《生活啓示錄·說話》

光按：

蓮如上人一再強調，聞法要說出心得（法談），要表達。不說話，法不能從自己的身心中流動出來。不說話，自己領解正確與否，也無從判斷。善知識亦無法給與應機的指導。所以，說話（法談）很重要。

不但要開口說，更要努力化爲文字流傳後世。不論口說還是著作，蓮如上人都爲我們做出了榜樣。

老師曾說：

蓮如上人偉大的地方是能具體地用文字來表達親鸞聖人的精神，所以今天的我們才能夠真心地依止淨土真宗的教法，這個就是文字的力量。在座大眾也是一樣，如沒有把所學的教法具體化地留給下一代是不行的。

佛法的流傳，是要靠「人格」來傳達佛法的真意、真精神，佛法才能代代地傳承下去。父傳子，子透過父親來頂戴佛法，這是非常珍貴的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