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面目

蒙光 2022-04-10

蒙光：我和先生説，您做一輩子學問，没有做到生命的學問。所以肉體一受傷，心就無處安頓，只有消極悲觀的想法，這可做不了我們後輩的榜樣。

至少您要坦然安享人生，讓年輕人看到平生的努力是有價值的。不然您自稱儒家都是假的，哪個儒家因為一點傷痛就把厭世、不想活掛在嘴上的？

蒙光：我和先生説；人生不是到老、病才苦，是生老病死皆苦，有生就有苦。您不學佛，對此不知不覺，毫無準備，所以明明有比一般人好很多的條件，卻没有好的心態。

先生一向對我學佛，無意寫論文、評職稱這件事頗為不滿，每次見面必定要數落我。這次在病床前我算扳回一局（呵呵）。

當然我這純屬鬥嘴。要比年齡，我能不能活到先生這個歲數（九十三歲），此時口惠能否將來實至，我可没有底氣誇口。

一葦：老师引导的非常对。对比我家里生病前与后的公公真的非常明显。军医转业的他，生病前是非常硬朗坚强的人，人善良，有担当。退休后被医院反聘回去坐诊，一边工作一边不忘照顾自己生病的老婆。人也很乐观，唯一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喝革命的小酒。可以理解，人无完人。但是现在轮到自己病倒，面临着生死考验时，他却表现出对酒精与美食异常的沉迷（由于他是胃部大出血，止血后几天空腹观察，后面才可以吃半流食，满足不了口腹之欲）。

老人家已经三进三出医院大门，第2次抢救时又从鬼门关拉回来，待人养了稍好一点的时候就开始惦记美酒佳肴。说自己没事了，完全忘记之前在病房里承诺我们戒酒的事情。完全想不到一个从医这么多年的长辈，特别自己之前也是内科主任，可以说在对于胃出血的病人能不能喝酒这件事上他应该是最清楚的。

我和孩子说，你看这就是无明，看看有多可怕，爷爷是可怜的，爷爷之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人身体弱了，很多不好的能量释放出来在干扰他做判断。若没有强大的精神信仰，人很容易失守。所以以前常听说人老了常常会变得异常固执。老人家的入院，对我和孩子都起到了非常震撼的教育作用！

由于我自己爷爷和姥姥在我儿时1岁去世，我没有记忆。我的奶奶和姥爷后面是80多岁分别是在我于北京工作时离世的，我没有在身边，他们都是因心梗离世，走的非常急。现在嫁了人了，让我深深体会到作为医患家属的不易。如老师恩师一样，之前刚出院时公公也经常把厌世、消极话放在嘴边。什么在地球上没有几天了…这个人那个事儿，如果酒都不能喝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原本想一直住在医院，直到生命结束。但是我和先生商量说还是接回家里，这样我们自己照料更好，境随心转，无论放佛经还是学中医知识都很方便。我们积极开导他，面对生死问题，得益于本群老师和同朋们的法文分享。此外我也给老人家找各种轮回转世的视频。这不前几天清明受疫情影响不能扫墓，我们在家里做供，顺便就多说了一些佛法对人临终的帮助。他现在可以听的进去，真好，精神维度放宽一点，心也会安一点。告诉他像他这样的好人会有好报。近日太阳暖哄哄，温暖了老人家，现在连接电话都会和别人吹吹小牛说：“我现在很好了……。”丫霸

闻君：赞叹！

一葦： 感恩一路老师、同朋们的护持，有声书不单给他听，我们自己真正也在受益之中。

一葦：群里很多人都是双亲健康、生活美满，这是您们的大福报。人年轻又有活力，真好。大家一起精进，不管是正处于苦难之中，还是幸福之时都可以…….都是好时机。

蒙光：一葦老師的分享非常受用。

人如果平生没有建立信仰，不等臨終，老病之時顯現的業習，就已令人難以理解消受。這幾天切實地觀察、體會到這一點。

人都是自我中心，整個人生就是以自我向外求取執着，之後無力把握、不肯鬆手卻又不得不次第脱落的過程。猶如穿衣後脱衣，前後始終，内在都只有赤祼裸的自我。

幼兒時天真浪漫，隨着年齡增長開始學習種種規矩，養成慣性，等於穿上一層又一層衣服。生命巔峰期過後，隨老病等等因緣，時間層層剝去外在的裝飾和約束，底層核心的部分就漸漸顯露。愈趨於老境，尤其在感受到死苦逼近時，自我越加裸露顯明。到這個階段，整個人生的學習、成長、造作，若未能從底層生命樹立起超越現實的價值信念，建立堅實的人格，——如成語所説的脱胎換骨，——就會回到最初孩童時期的簡單狀態。所以人常説老年人像孩子。但老人的狀態，雖像孩子般簡單直接，卻不是如孩子般純潔無害，因為他從整個成人世界打了個滾過來，所以會將成人世界諸多利害計較都用來强化自我。就像米糕掉進煤灰裡，拾起來再如何衝洗也不會乾淨，除非剝去一層皮。原本米糕是乾淨可食的，就如孩子，雖然自我中心，但他的人格不獨立，没有力量，只能依賴、信任和順從成人，自然顯出少許清淨無我的德分，這在人道，就怎麽看都可憐可愛了。老人對成人的依賴如同孩子，但因不能接受、適應自己身心的衰弱，從自我保護的本能出發，就表現出極其强大堅固的主觀意志：對人很難信任，變得多疑算計，處處設防，事事懷疑，固執己見，自私專斷，稍不如意，就任性發作……生理上的耳背眼花，又讓溝通變得困難。種種因素，既加劇自身的老苦，也讓原來越是親近信任的人，越受到傷害。

在大乘佛教，初地菩薩證不退轉的境界，稱“一子地”，在此境界中，菩薩自然生起視衆生如獨子的悲心。站在衆生的立場，依如來回向的大悲願力攝護，相應生起身爲如來獨子的自覺，亦與之感通，得不退轉。“吾輩是如來子”，在如來面前，凡夫脫卻造作衣裝，赤條條做回孩子、嬰兒，這是信心念佛人的世界。老子問：“能如嬰兒乎？”我們全部人生的修為，要如何回應這一問？儒家孟子説“赤子之心”，這是“大人”，——即與天地同其“大”之人，——才能有的境界，是一生循着“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的方向發展人格、成就生命的人方能體證的世界。這全幅人生圖景的繪製，不得不從當下着筆。

有人説，人生是向死而生的過程，其實，死不論何時到來，都只是當下一刻。老人已接近生命的終點，這在一般人是常識；但每個人當下就是臨命終，卻無人警醒。若臨終正在此刻，被剝去業習之衣後的自己，是怎様的形相？身邊有很多老人、病人已給我們做出示範了，只要有心，任誰都有機會觀察和了解。但人不是到老病之時才有這個問題。若不能於存命之時，仔細思考揀擇“自身隨着時間剝蝕脱落裝飾後，本來面目如何”這樣的問題，並着手解決，則一生的努力，也只是給後人落下口實，留為鑒戒而已。思之，思之！

一葦：感恩老师！受摄于您富有生命力的文字，通观全面、淋漓酣畅。对于我们接下来的生命线至关重要。

自从开始捐助水滴筹，大家都能接收到生命危机感的存在，无常就是那样的不分老少，变故就是那样的不请自来！比十年前看《死神来了》等电影的情节更…….

常把别人的苦难想成自己就会明白，没有人真的能幸灾乐祸。大家都是同体感受，一条生死线上的阴阳面而已。

2022－04－10　結束陪護，自醫院返家有感

前情：

病房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