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微信公号妖妖弄文 作者妖妖弄文 2022-07-08
大东区望花南街46号的“九.一八”历史博物馆里，他着一袭黑色腰宽袖阔，圆领方襟“海青”大袍，在人群中很是显眼。他是来参加2018年“不忘历史 为了和平——中国劳工血泪史特别展”暨“中国劳工受难史与新时期史学价值研讨会”的。
我是在活动头一天来到的沈阳，见到了来自日本的诸多熟人，但菅原侍是第一次谋面。
博物馆里，他一口流利的汉语让我吃了一惊，特别是在研讨会上，他竟然站立着用汉语讲话，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日本人。他的模样也不像，倒是有点欧洲人的特点。他是日本东京浅草运行寺的住持，这个寺院是中国山西玄中寺的别院，也叫枣寺。
这里面有很长的历史故事，我对此特感兴趣。
会后，在去沈阳故宫和大帅府游览时，大巴车上，我采访了菅原侍。
其实，就是聊天。此时的他，换上了淡蓝色调的衬衫，庄重过后的自然，感觉很容易接触。
他说：“我是日本佛教净土真宗大谷派。”他的“大谷派”发音我听不太准，他告诉我，就是谷子的谷。汉语的真功还是蛮行的。虽我对净土宗知之甚少，可以说一无所知，但我知道那种向佛的一面，行善以及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念词不仅仅是在虚妄之中，应该是在地道的实践上。
这一点，我已经看到了。
当我问到，来中国都去过哪些地方时，他娓娓道来：“去过西安、南京、天津、北京、山西、新疆……”连新疆都去了，比我厉害。他自豪地说，在中国学习时，经常出去玩，走了不少地方。我和他说，前两年去东京，从两国站徒步到日本桥，在浅草的街市上转来转去，如果认识你一定会去看看的。他说，运行寺在浅草的西面。
我当时不知东西南北，只想体会浅草的味道。
他还说：我有个姐姐在瑞典，有时去看看她。父亲是2017年去世的，活了88岁。母亲今年89岁，我来中国，她还能帮我照管寺里的一些事情，接个电话什么的。身体还不错，能出去自己买东西。我还有个24岁的女儿，正在争取把她嫁出去。
我们还聊了一些他家里的琐事，旁边的中国红十字会的张虎说，那是人家的隐私啊！但菅原寺还是与我说了些实话，我觉得，这个人能够这样直白地袒露自己，该是何等的真。
这种真，大概也是家族的遗传。
的祖父菅原惠庆长老，也是这样的真。说来话长。
日本侵华战争中，强掳约4万中国劳工，到日本35家企业的135个作业场做苦役，驱使他们在恶劣的环境下从事高强度劳动，甚至进行残酷迫害和屠杀。其中被残害致死达6830人。这些殉难劳工，葬身异国，被日本人随处掩埋。
1949年，秋田县花冈当地在日朝鲜人金一秀，向“留日华侨民主促进会”发出了《花冈事件中国人殉难者遗骨发掘》的通知。该促进会立刻派人到当地调查，进行遗骨收集整理活动。经媒体报道，很多日本人开始了解到强掳中国人的事实真相。
菅原侍的祖父，当时是日本净土真宗大谷派运行寺第七世住持，1953年2月，他与真宗大谷派，东本愿寺的大谷莹润与东京华侨总会、日中友好协会的同仁为送还遗骨回国，成立了“中国人俘虏殉难者慰灵实行委员会”，大谷莹润担任委员长，他为事务局长。
实行委员会发起呼吁，日本各地积极响应。联合华侨和在日朝鲜人以及更多的日本市民和劳动组合成员，开始了花冈以外的各地事业所的中国人殉难者遗骨的挖掘，收集、追悼、送还活动。
菅原惠庆长老与其他正义人士顶着右翼分子的威胁和迫害，历尽艰辛，把散弃在秋田县矿山的400多具中国劳工遗骨，运回东京运行寺，安置到战后临时搭建的木板房里为其守灵。每天早晚诵经超度，忏悔日本侵略中国的罪行。唤起日本人民对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战争的反省，为促进日中和平友好方面做了许多工作。
当时，日中关系还没有恢复，这样的行动会是很危险的。
3月27日，以花冈为主的秋田县内发掘出560具遗骨，被送到东京的上野。当天下午，由广德寺到浅草东本愿寺举行了遗骨奉还的吊唁游行。游行的最前面五星红旗迎风飘动，手捧灵牌的菅原恵庆氏、中山理理氏、康鸣球氏、壬生照順氏等人为先导，日本佛教鼓乐队，花环，各位来宾紧随其后。伴随着“奉迎 花冈殉难者之灵位”的旗幡还有很多手捧遗骨的人缓缓向前移动。横滨中华学校约200多名学生，高举“我们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旗帜。跟随参加团体的行人之后，还有一些佛教奏乐队，以及鼓乐队。据统计有1000多人参加了此吊唁游行，2000多人参加了慰灵大会。
此后，每次送还遗骨的时候、多次举行了大型的慰灵法事活动。
通过这一系列的吊唁活动向更多的市民传达了在日本发生的由于侵略战争而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多么悲惨遭遇的历史事实。
第一次送还遗骨活动是在1953年6月27日，由神户华侨在关帝庙举行了盛大的追悼会之后，承载着551具遗骨的“黑潮丸”号轮船于7月2日由神户港前往天津。轮船启程时,所有停泊在神户港的大小船舶齐声鸣笛，向中国殉难者表示哀悼。
此后，在中日邦交正常化恢复之前，直至第九次，遗骨送还经历了近十年时间，送返中国劳工遗骨2340多具。
作为事务局长，菅原惠庆始终站在促使遗骨早日归返祖国运动的最前线。
中国人民非常重视这一送还活动，日本民众的良知，得到了国人很高的评价，特派负责侨务工作的廖承志奔赴天津码头迎接送还遗骨，廖承志下船后捧着的殉难劳工牌位，就是菅原侍的母亲菅原央子书写的。后来，这个牌位存放在天津“在日殉难烈士劳工纪念馆”里，而枣寺的这块看似一样的牌位，同样出自菅原央子之手，依照当年廖承志先生所捧的牌位为基准重新书写的。
同时，周恩来总理也特意招待日本遗骨护送团代表到北京。
菅原惠庆在其中的参与和这样一种坚持，一种无条件的辛劳无悔的善的动作，可以看出世尊之德的圣者情怀。
悲悯之心，海纳百川。
菅原侍的一家是在以正义者的良知替日本政府赎罪，担当起慰灵劳工的义务。
菅原侍在研讨会上发言，描述祖父菅原惠庆在北京的情形时说：
“我呀，在天安门上见过毛泽东主席。”
这话在祖父那里重复好多遍，每次都显得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怎么跟他打招呼呢？阁下，我就喊他阁下。”
“我就说：我是依照佛教的精神，要为世界和平特别是日中友好和邦交恢复而努力奋进。而毛主席的回答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共产主义老大对于佛教精神就是这么说的，我想的跟你一样。”
“然后是，你好好干吧，祝您健康！”
以上，就是祖父嘴里反复了好多遍的故事。
“佛教精神”，应该是菅原惠庆一切行为的原动力吧，在促使秋田县花冈矿山俘虏殉难者遗骨送还的活动中，祖父的心态一定是这样的：
“作为一名佛教者，出发于佛教的精神。”
他在学生时代皈依了昙鸾，皈依了昙鸾开创的净土宗，然后就遇到了昙鸾开创净土宗的中国。祖父与中国的相遇，除了佛教没有其他。正是佛缘，使他得与赵朴初、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相遇。
送还了遗骨，当周总理对他说，“我们想报答你”的时候，祖父的嗓子眼里差点儿蹦出这句话：“帮帮忙，重建浅草我那个小木板房的运行寺吧！”
是不是也很真的一个人，菅原侍和他的祖父是一样的。
但说出口的却是：“在您的国度里有一个净土教的祖庭，名叫玄中寺，但它现在破败不堪，请您们复兴玄中寺好不好？”周总理立刻说，“好的，我明白了。”
菅原惠庆的这一举动，挽救了一座寺院。却将自己的小，抛在了一边。
原来，在1945年“东京大轰炸”中，运行寺被夷为平地，菅原惠庆长老在遗址上搭建了三间简易木板房，延续运行寺的道统。一间做客厅，一间做佛堂，中国殉难者的牌位一直安放在佛堂左侧的佛龛上。牌位是中空的，里面装着八块跨越六十多年的木片，上面有400多位殉难者的名字。那是菅原侍的母亲菅原央子，在天天被日本特务跟踪的情况下，静下心来，一点一点写上去的。另一间摆放着几百个骨灰盒，大约占据了整个房间的一半，菅原惠庆一家就生活在这儿。夜晚，他就睡在骨灰盒旁边。
他在想着小家的同时，转而顾及大家，那个佛教的寺院。后来，中国山西石壁山的玄中寺真的就面目一新了。这是菅原惠庆值得骄傲的事。
菅原侍说，提起往事，祖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虽然自己一无所得，但正因为心底有了“佛教精神”，才能做到不恶不媚，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一切生命，“自己”无法决定自己降临在何时何地。一切生命，都是因为无数缘分的重合才终于诞生的。在阿弥陀佛面前，日本人、中国人毫无区分。
运行寺与中国的缘分，是菅原惠庆所展示的“佛教精神”，认识到彼此的差异，相互间保持尊敬，由此显示出完整的自我。
如果放弃了这种认同，今后的日中友好运动岂不要空洞化了吗？
很有思想的菅原侍，虽然发言不多，却道出了佛教和谐向善与正义的精粹。
1942年，菅原惠庆长老在日寇铁蹄践踏中国领地之际，来到日寇统治的重灾区山西，追念1400年前的日中两国净土始祖昙鸾大师。仲秋时节，在交城石壁山玄中寺采集了一把枣子带回日本，种植在适宜枣子生长的埼玉县和静冈县，然后移植到他所住持的东京运行寺。枣树一米多高时，请来日本著名画家横山大观为其画了一幅画，又请当年考证并发现祖庭玄中寺的学者常盘大定为这幅画题了词：
“此是一小树，象征日中佛教之友好关系，他年枝叶繁茂之时，日中佛教徒之传统友谊，必当增深垒厚，愿刮目以待之。”
日中友好，枣树为证。
因此，他将运行寺改为“枣寺”，列为玄中寺的别院。1957年9月，菅原惠庆将枣树枝做成一根禅杖送回玄中寺，禅杖顶端雕刻有佛像，杖身刻有“日中一心，万善同归”八个字，这根禅杖由粗细两枝长成，至今仍供奉在玄中寺祖师殿内。
赵朴初访问日本，参拜枣寺时偈赞：“念佛法门、玄中一脉，东土西方、微尘不隔。”道出一定意义上的近邻关系。
菅原惠庆，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积极开展与中国佛教界的友好活动，他的复兴山西石壁山玄中寺的主张，受到中国方面的重视，并得以实施。在他去世前，遗愿是“把骨灰埋在能看到玄中寺全景的地方”，最终得以实现。
为祈愿日中两国人民世代子孙永远地友好下去，长老取“玄中寺”三字，将其孙子、孙女三人的名字分别改为“玄子、忠子、侍”。
这个“侍”就是我所见到的菅原侍，他的父亲菅原钧在菅原惠庆长老圆寂后，为日中佛教界的友好往来尽心竭力，生前三十多次来中国参拜祖庭，进行友好交流活动。并把儿子菅原侍送到四川大学学习汉语，以促进日中友好交流工作。
这次，在沈阳“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广场，菅原侍与来自日本的老华侨，中华海外联谊会理事、旅日华侨中日交流促进会秘书长林伯耀及强掳中国人思考会的田中宏、川见仁一郎等日本友好人士20多人与花冈劳工遗属、中方代表们一起为二战期间，在日本各企业殉难的劳工摆鞋子，让他们找到回家的路。这种鞠躬尽瘁地将自己的善念付诸行动的场景，是和平友好的昭示。
从祖父那里，菅原侍学到了佛教精神与端正做人的道理。
当初，祖父在枣寺里伴着中国人的骨灰生活了多年，从送还骨灰时起，菅原惠庆便与中国建立了开拓性的日中关系。赵朴初曾高度评价：
“中日两国友好往来的大门是由菅原惠庆长老打开的”。
菅原侍的父亲菅原钧之所以把他送到中国学习汉语，显然也是想进行日中之间的无障碍交流。
如今，祖父的骨灰有一半葬在中国山西石壁山的玄中寺。他在那里安息，此前，他曾八次参拜玄中寺，并把早年脱落的牙齿埋在祖师堂的树下，是想让他的后代在日中关系上没有缝隙，就连子孙的名字都与这个寺院相关，可见其透明的心思。
昙鸾大师一朝明了净土法门后，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之前所修的一切，一心归于净土。博大精深的简易法则，让我深受触动。
想来，菅原惠庆长老也是在净土中一笔挥去了自己的所为，但他的功绩和那些为中日两国和平与友好人士奉献自己的平生，却让世人难忘。
菅原侍是运行寺的第九代传人，是枣寺的第三代住持。
实践中，他继承先祖遗志，不忘战争与和平给这个世界带来的灾难和福祉，经常往来日中之间，为促进和平友好，弘扬正义做着积极不懈的努力。
现在，枣寺内依然供奉着殉难劳工的牌位，经常有殉难花冈劳工遗属到东京时，去浅草看看自己的亲人，并感激为他们的亲人守灵的菅原一家。
这些场景，让他感动的同时，为日中和平友好付诸了实践。
天津烈士陵园正式开园10周年，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旅日华侨中日交流促进会秘书长林伯耀向他发出邀请，菅原侍毫不犹豫地到天津烈士陵园现场祭奠，为殉难劳工做法事。这是我国首个以“被日强掳劳工”为主题的纪念园，它旁边的“在日殉难烈士·劳工纪念馆”就有他的祖父三次送还的花冈劳工遗骨。
2019年11月18日，在日殉难劳工遗骨发掘70周年纪念，第二次中国殉难者中日联合祭奠法会，在位于东京江东区的一乘院隆重举行。中国佛教协会、日中友好宗教者恳话会的中日两国僧侣参与活动。菅原侍为亡者超度，在巡游队伍中为殉难劳工祈祷。
父辈的影响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这样的活动他总是不遗余力。每一次纪念活动，他都盛袍在身，表达对殉难者以及对强盛中国的极大尊重。每一次的活动，都是他向着日中友好方向更进一步的迈进。中国人，感谢他一家的付出，记得他们善的印记。
作为宗教人士，他经常来中国参加交流活动。开阔的视野，总让他孜孜不倦地追寻。他的根，一半在日本，一半在中国。山西那个石壁山，对他有着极强引力。祖父在那方水土里，所有的念想参与到枣树们枝叶间的呼吸，吐故纳新，一起向上生长，在太阳的光辉作用下，一切都那么美好。
一种寓意，一种祥和，在蔓延，在升腾。
我在菅原侍爽朗的笑声里受到感染，他的亲和与平易，他的风趣与睿智的话语，谈吐间释放出单纯与敦厚品质的静气中，带着典型的东方情味儿。担着祖辈的嘱托，可观辽阔的胸襟，可数走过的岁月，但觉他满头飘逸的白发，不见沧桑，又见沧桑。
生活与事业，重负在身。你知他在努力地做着最好的自己，为家国，为社会，为他人，为正义赴汤蹈火。在看不见的战线逡巡，一位独特的和平使者。
在洒满阳光的路上，延续家族的美德，行走在认定的向善世界。
执念和谐，无怨无悔。
注：本文图片除笔者拍摄外，另采用了张国通、张恩龙、剑歌、常佳皋等人作品，在此问候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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