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修士(臧仲伦译)

編校 蒙光

俄罗斯修士(臧仲伦译)

书  名 卡拉马佐夫兄弟
作  者 【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
译  者 臧仲伦
责任编辑 冯一兵
出版发行 译林出版社
ISBN  9787544786164

俄罗斯修士(臧仲伦译)

一、佐西马长老和他的客人

阿廖沙惊慌不安、满心痛苦地走进长老的修道室后,几乎惊讶地站住了:他满以为病人即将去世,一定昏迷不醒(而这正是他怕见到的),可是他忽然看到他坐在安乐椅里,虽然由于虚弱脸色显得疲惫不堪,但毕竟看上去很矍铄、很愉快,他被一群客人包围着,正跟他们进行着平静而又开朗的谈话。其实,他也仅仅是在阿廖沙来到前一刻钟方才下床;客人们早就聚集在他的修道室里,等他醒来,因为派西神父曾经斩钉截铁地保证:“师父一定会坐起来,这是没有疑问的,一定会(正如他亲口所说,这也是他早晨亲口答应过的)同他心爱的人再一次谈谈的。”对即将圆寂的长老的这一许诺,而且对他的任何话,派西神父都坚信不疑,即使他看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甚至没有了呼吸,但是只要他答应过一定会再次下床同他告别,也许派西神父就不会相信长老真的死了,仍旧会执拗地等着死者醒来,履行自己的诺言。今天一早,佐西马长老在临睡前曾对他肯定地说:“在我还没有同你们,同我心爱的人再畅谈一次,瞧瞧你们那可爱的脸,让我再一次同你们开诚相见以前,我是不会死的。”前来听取长老也许是最后一次谈话的,都是多年以来他的最忠实的朋友。他们一共四人:修士司祭约瑟神父和派西神父,修士司祭米迦勒神父,他是隐修区方丈,这人还不算太老,也不是很有学问,出身平民,但是性格坚强,信仰纯朴而且不可动摇,表面看上去十分古板,却慈悲为怀,虽然他的慈悲心肠藏而不露,甚至不肯流露到了近乎一种羞涩。第四位客人是一位十分老迈而又憨厚的修士安菲姆大师兄,他出身于一个十分贫苦的农民家庭,甚至可以说识字不多,平素沉默寡言,举止十分安详,甚至很少同别人交谈,他是一位最谦卑人中的最谦卑的人,他那样子就像一个人被非他的头脑所能理解的某种伟大而又可怕的事吓住了,至今惊魂未定。佐西马长老非常爱这个似乎永远战战兢兢的人,而且一辈子对他怀着非同寻常的敬意,虽然长老这一辈子跟他说的话也许最少了,尽管过去他曾多年与他云游过整个神圣的罗斯[306],而且就他们俩。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有四十年了吧,当时佐西马长老在一个贫穷的、鲜为人知的科斯特罗马修道院刚刚开始自己的修士生涯,随后不久,他就陪同安菲姆神父云游四方,外出化缘,为他们那个贫穷的科斯特罗马修道院募化。现在,所有的人,主人和客人,都坐在长老的第二个房间,也就是安着他床的那个房间,我们以前曾经指出,这房间非常狭小,所以四名客人(不算站在一旁侍立的见习修士波尔菲里)只能勉强围坐在长老的安乐椅四周(椅子是从第一间屋里搬来的),暮色渐浓,屋子由长明灯和圣像前点的几支蜡烛照着亮。长老看见阿廖沙进来时站在门口,神色有点不安,便快乐地向他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来:
“你好,文静的孩子,你好,亲爱的,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阿廖沙走到他身边,在他面前长跪不起,泣不成声。他心如刀割,心灵在战栗,他真想放声痛哭。
“你怎么啦,且慢悲悼,”长老把自己的右手放到他头上,微微一笑,“你不是看见啦,我坐在这里,在说话,也许还能活二十年也说不定,正如昨天那位从高山村来的善良而又可爱的太太(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名叫利扎韦塔)祝愿我的那样。主啊,赐给母亲和她的女儿利扎韦塔平安吧!(他画了个十字。)波尔菲里,你把她的布施送到我关照你的那地方去了吗?”
他这是想起了那个快活的女信徒昨天布施六十戈比,让他交给“比我更穷的女人”。这类布施通常是因某种原因自愿加诸己身的一种惩罚[307],而且这钱必须是自己劳动所得。长老昨晚就派波尔菲里去找一名不久前惨遭回禄之灾的敝城的女商贩,她死了丈夫,带着一大帮孩子,在遭受火灾之后只好外出以乞讨为生。波尔菲里急忙告诉长老,这事他已经办妥了,钱也给她了,并且遵照他的嘱咐告诉她说,这是“一位不知名的女施主给的”。
“起来吧,亲爱的,”长老继续对阿廖沙说,“让我看看你。你去看过你的父亲和兄长了吗,见到你那个哥哥了?”
阿廖沙觉得很奇怪,他问得那么坚定和明确,而且就问他见到兄长中的某一个没有—但这是指哪一个呢:也许就为了这哥哥,他昨天和今天才一再打发他出去的。
“我见了其中的一个。”阿廖沙回答。
“我说的是我昨天向他下跪的那个老大。”
“我昨天倒见到大哥了,可今天怎么也找不到他。”阿廖沙说。
“快去找,一定要找到他,明天再去,要快,撇下一切,要快。也许还来得及防患于未然。我昨天正是对他未来的大灾大难下跪的。”
他忽然闭上了嘴,似乎在沉思。他的话很怪。约瑟神父是昨天长老磕头的目击者,他向派西神父使了个眼色。阿廖沙忍不住问:
“师父,”他非常激动地说,“您说得太不清楚了……他会遇到什么大灾大难呢?”
“不该知道的事就别问。我昨天感觉到某种可怕的东西……他的眼神仿佛显示出他的整个命运。当时他有这样一种眼神……因而使我猛地为他给自己预备下的未来感到毛骨悚然。我有生以来曾经有一两次见过某些人也有跟他一样的面部表情……仿佛活画出这些人的整个命运,而且他们的命运不幸都被我言中了。我之所以让你去找他,阿列克谢,是因为我想,你对他的手足之情将会帮助他迷途知返。但是一切都取决于主的旨意,我们的全部未来也概莫能外。‘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308]请记住这句话。阿列克谢,要知道,我有生以来曾经许多次为你的脸在心中祝福过你。”长老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说道。“关于你,我是这样想的:你要走出这围墙,做个在家的修士。你将会有许多敌人,但是连你的敌人也将爱你。生活将会带给你许多不幸,但是正因为有这许多不幸你才会感到幸福,你将会感谢生活,并使别人也感谢—这才是最重要的。你就是这么一个人。诸位师父们,”他深情地微笑着,对自己的客人说道,“直到今天为止,我还从来没有说过,甚至对他也没有说过,我心里为什么会对这青年的脸感到如此亲切。现在我只告诉诸位:我感到他的脸似乎是一种征兆和预言。在我早年,我还是个很小的小孩的时候,我有个哥哥,在他很年轻的时候,才十七岁,我就亲眼看见他死了。后来,在度过我的一生的时候,我逐渐坚信,我的这个哥哥在我的命运中就好像是上天对我的一种指示和感召,因为如果他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或者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我是这么想的,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削发为僧,永远也不会走上这条弥足珍贵的道路。这头一个显示还是在我小时候出现的,后来我已垂垂老矣,又看见他似乎再现了。这事十分奇妙,诸位师父,倒不是他的脸跟他长得很像,仅仅有点像而已。我觉得阿列克谢在精神上与他很相似,以至于有许多次我简直把他当成了那位青年—我的哥哥,在我的人生之路快要走完的时候,他又神秘地来到了我的身边,作为我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憧憬,因此我自己对自己都觉得惊奇,我居然会有这么奇怪的幻想。你听见这话了吗,波尔菲里?”他向在一旁侍立的见习修士问道。“我有许多次在你脸上看到你似乎很伤心,因为我爱阿列克谢甚于爱你。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吧,但是我也爱你,你要知道这点,我许多次看到你伤心,我也很难过。至于你们,亲爱的客人,我想跟诸位谈谈我哥哥这个青年,因为在我的一生中还没有比他的出现更弥足珍贵、更富预言性和更令人感动的启示了。我的心因此十分感动,此刻反省、静观我的一生,仿佛我又把它整个儿经历了一遍。”
写到这里,我应当指出,长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同来访的客人们所作的最后的谈话,有一部分被笔录下来了,并保存至今。这是长老去世后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由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追记的。但是这不完全是当时的谈话记录,也可能是他根据过去跟师父的历次谈话又给自己的这一次记录增添了的一些什么,到底怎样,我也说不清;再说,长老的整个谈话在这份笔录中似乎连续不断,倒像他用小说体裁在对自己的朋友讲述自己的毕生经历似的,事实上,根据随后的叙述看得出来,当时的情形无疑略有不同,因为那天晚上的谈话是大家谈的性质,虽然客人们极少打断主人,但毕竟也介入谈话,说了一些什么,甚至说不定也讲述和叙说了一些他们自己的往事;再说,在这一讲述中,这样毫不间断地一直说下去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长老有时候喘不过气来,语不成声,甚至还躺到自己的床上稍事休息,虽然只是假寐片刻,并未入睡,而客人也都安坐不动,没有离开。还有一两次谈话被诵读《福音书》所打断,是派西神父读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竟没有一个人认为他在当天夜里就会死去,尤其是因为经过白天的熟睡之后,在他生命的这一最后的夜晚,他似乎忽然在自己身体中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支持着他与朋友们进行这么长时间的谈话。这似乎是一种最后的深情厚谊,使他能维持一种难以置信的活力,不过为时甚短,因为他的生命猝然停止了……不过,这是后话。现在我想说的是,我无意叙述这次谈话的全部详情,而仅限于讲讲根据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手稿追记的长老的故事。这样可能说得简短些,读起来也不会太累,虽则,当然,我还要重复一遍,有许多内容是阿廖沙摘引自他们过去的谈话,全糅在一起了。

二、已圆寂的苦行修士司祭佐西马长老的生平,由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根据死者口述编纂

(传记资料)

(一)佐西马长老的哥哥年轻夭折的二三事

敬爱的各位师父们,我出生在我国北方的一个遥远的省份,在B城,我的父亲是一名贵族,但并非来自名门望族,也没做过太大的官。他去世时我才两岁,所以根本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他留给我妈一座不大的木屋和少许财产,尽管不多,但是让她同孩子们不虞匮乏地生活,倒也足够了。我妈只生我们兄弟二人:我和我哥哥。我叫济诺维,他叫马克尔。他比我大八岁,性格暴躁,一点就着,但是为人善良,从不对别人冷眼相看,他平素沉默寡言,尤其在自己家,跟我,跟母亲,跟用人,出奇地不爱说话。他在中学里学习很好,但是跟同学们合不来,虽然也不争吵,起码我妈记得他的情况是这样的。在他临死前半年,那时他刚满十七岁,他开始经常去看望敝城的一个很孤独的人,这人好像是政治犯,因自由思想从莫斯科被流放到敝城。这流放犯是位不小的学者和在大学教书的著名哲学家。他不知因为什么喜欢上了马克尔,并开始在家里接待他,于是这个年轻人便整晚整晚地坐在他家,一冬天都这样,直到这个流放犯根据他本人提出的申请(因他有靠山),被召回彼得堡担任国家要职为止。开始了大斋期[309],可是马克尔不愿持斋,还骂骂咧咧地对此进行嘲笑,说什么“这一切全是瞎掰,根本就没有上帝”。母亲和用人们听到这话后都吓坏了,我虽然小,也吓坏了,因为当时我虽然只有九岁,但是听见这话后也感到非常害怕。我们家的用人全是农奴,一共四名,都是用一位我们熟悉的地主的名义买下来的。我还记得,这四人中,我妈曾卖掉一名上了年纪的瘸腿厨娘,名叫阿菲米娅,共卖了六百卢布纸币,另雇了一名自由民[310]来代替她。在大斋期的第六个星期,哥哥忽感不适,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胸部有病,体格衰弱,似有肺痨;他个子不小,但是细高挑儿,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是面容端庄文雅。他也许感冒了,但是大夫来后,很快就向我妈低语,说他得的是百日痨,活不过今年春天。母亲开始哭泣,开始委婉地(多半是因为怕吓着他)请哥哥斋戒祈祷,行圣礼,领圣餐,因为当时他还能下床。他听到这话后,大发脾气,破口大骂上帝的殿堂[311],可是转而一想,又立刻明白了:他的病情很严重,因此他母亲才想趁他有力气的时候让他去斋戒祈祷,领圣餐。话又说回来,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身体早就有病,还在一年前,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他就对我母亲十分平静地说:“我在尘世上,在你们中间不过是来去匆匆的过客,也许连一年也活不到啦。”谁知这话竟不幸而被言中。过了约莫三天,就到了耶稣受难周[312]。从星期二早晨起,哥哥就去斋戒祈祷了。他对母亲说:“妈,其实,我是为您才这么做的,为了让您高兴,让您安心。”母亲悲喜交加,哭了起来:“他突然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可见他快要死了。”但是他上教堂去的时间不长,便躺倒了,因此只能在家里举行忏悔和领圣餐。那几天风和日丽,百花争妍,鸟语花香,那年的复活节来得晚[313]。我记得他整夜都在咳嗽,睡得很不好,可是第二天一早他总是穿好衣服,试着坐到软椅上去。我也就这么记住了他的模样:静静地坐着,与世无争,脸带微笑,自己有病,可是脸上却欢欢喜喜,快快活活。他在精神上整个儿变了—他身上忽然发生了这么奇怪的变化!老保姆走进他的房间,对他说道:“亲爱的,让我把你屋里圣像前的这盏油灯也点上吧。”而他以前是不让点的,甚至会吹灭它。这次他却说:“点吧,亲爱的,点吧,我以前不许你们点,是我混账。你一边点油灯一边向上帝祷告,而我欢欢喜喜地看着你,也祷告。这说明咱俩在向同一个上帝祷告。”我们听到这话后觉得很奇怪,而母亲则回到自己房间,一个劲地哭,只在要进去看他时,才擦去眼泪,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妈,别哭了,亲爱的,”他常常说,“我还要活很长时间哩,我还要欢天喜地地跟你们在一起哩,而生活是多么快活,多么开心啊!”“唉,亲爱的,你还有什么可开心的呢,整夜发烧,咳嗽,咳得你的胸部都快撕裂了。”他回答她:“妈,别哭啦,生命就是天堂,[314]我们都生活在天堂里,可是我们却不愿意知道这道理,如果我们愿意知道的话,那明天全世界就都变成天堂啦。”大家听到他的话后都觉得稀奇,他说这话是那么奇怪,那么坚信不疑;大家都感动得声泪俱下。一些熟人到我们家来看他,他总是说:“可亲可爱的人们,我何德何能使你们爱我,爱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呢?可是我以前却不知道,不珍惜这种爱。”他还常常对走进来的仆人说:“我的可亲可爱的人,我何德何能让你们来伺候我呢?我配让你们伺候我吗?如果上帝开恩让我继续活下去的话,我一定要反过来伺候你们,因为所有的人都应该互相伺候。”我妈一边听他说这话,一边摇头:“我的好孩子,你是因为有病才这么说的。”他说:“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如果不能没有主仆之分的话,那我情愿做我的仆人的仆人,就像他们现在是我的仆人一样。不过我还要告诉你一点,妈,我们中间的每个人在所有人面前、在所有方面都是有罪的,我则尤甚。”我妈听到这话后甚至笑了,她破涕为笑,说道:“你怎么会在所有人面前比大家都有罪呢?世界上还有杀人犯、强盗,你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使你一再自责呢?”他说:“妈,我的亲妈(当时,他开始常常说一些非常亲热的、出人意料的话),我的嫡嫡亲亲的可爱而又快乐的好妈妈,要知道,每个人的的确确在所有人面前对一切人和在一切事上都是有罪的。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对您说明白这点,但是我痛切地感到正是这样。过去我们怎么能浑浑噩噩、怨天尤人地过日子,毫无自知之明呢?”就这样,他每天从睡梦中醒来,越来越有动于衷,进入一种怡悦的欢喜状态,整个人焕发出一种爱。有一位德国老大夫名叫爱森施密特的常常来。大夫一来,他就跟他开玩笑:“怎么样啊,大夫,我还能在这世上再活满一天吗?”大夫则经常回答他:“何止一天,您还能活很长日子哩—几个月,几年,还有得活哩。”他则感慨系之地说:“何必再活几年,何必再活几个月呢!又何必算日子呢,一个人要了解全部幸福,有一天就足够了。我的亲爱的人们,我们何必相互争吵,相互吹嘘,相互记恨呢:应当大踏步走进花园,去散步,去玩耍,你爱我,我爱你,你夸我,我夸你,互相亲吻,共同赞美我们的生活。”当妈妈把大夫送到台阶上的时候,大夫对她说:“令郎在世上活不长了,他因病已经变得神经错乱了。”他房间的窗户面向花园,而我们家的花园浓荫匝地,有许多古树,树上绽放着春天的嫩芽,早春的小鸟飞来了,发出一阵阵欢叫,对着他的窗户唱歌。他欣赏着这些小鸟,忽然请求它们原谅:“上帝的小鸟,快乐的小鸟啊,你们能原谅我吗?因为我也对你们犯了罪。”当时这话在我们家谁也理解不了,可是他却快乐得哭了,他说:“是的,我周围曾经是一片上帝的荣耀—小鸟、树木、草地、蓝天,只有我一个人生活在耻辱中,只只有我一个人使一切蒙上了耻辱,根本没注意到上帝的美和荣耀。”妈妈听到这话后常常哭道:“你自责太甚,承担的罪孽太多了。”“妈,我亲爱的妈妈,要知道,我哭是因为高兴,而不是因为悲伤;要知道,是我自己愿意在它们面前引咎自责的,不过我没法向您说明白这个道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爱它们才好。尽管我在大家面前感到有罪,但是大家都会宽恕我的罪孽的,这就已经是天堂了。难道我现在不就在天堂里吗?”

还有许许多多事,我也记不全了,没法全记下来。记得有一次,他房间里一个旁人也没有,我独自一人进去看他。时当薄暮,天气晴朗,夕阳正在西下,一束斜晖照亮了整个房间。他看见我后,招手让我过去,我走到他身边,他伸出两手抱住我的肩膀,深情而又满怀爱意地看着我的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我,就这样看了约莫一分钟。他说:“好了,现在你走吧,玩去吧,替我好好地活下去!”于是我就玩去了。后来,在我有生之年,我曾多次含泪想起他是怎样让我替他活下去的。他还讲了许许多多这类十分奇妙,但在当时我们还不理解的话。他是在复活节后的第三周去世的,神志一直很清醒,虽然他已不再说话,但是他直到临死的最后一刻都没背离自己的信仰:神情快乐,两眼充满欢悦,他用目光寻找我们,向我们微笑,似乎在跟我们打招呼。甚至城里也议论纷纷,谈论他去世的情景。当时这一切使我受到震动,但是震动并不太大,虽然在安葬他的时候,我也曾失声痛哭。当时我还小,还是个孩子,但是这一切在我心上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令我荡气回肠。到时候一切就会浮上心田,发出回响。事情也果然这样发生了。

(二)关于《圣经》与佐西马长老的一生

当时只剩下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很快就有些好心肠的朋友来劝她说,您就剩下一个儿子了,你们家也不穷,有钱有地,为何不学人家的样把令郎送到彼得堡去呢,如果把他留在这里,说不定会断送他的锦绣前程的。大家劝妈妈把我送到彼得堡的少年武备学堂[315]去,使我将来能到皇帝御林军中服役。妈妈犹豫了很久:怎么能跟这根独苗分手呢,但是,话又说回来,虽然流了不少眼泪,但为我的幸福着想,她最后还是拿定了主意。她亲自把我送到彼得堡,安排我上了学,但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因为过了三年她也去世了,整整三年,她都因为思念我们兄弟俩悲悲切切,担心害怕。我从老家得到的只有宝贵的回忆,因为一个人再没有比他对在老家度过的孩提时代的回忆更宝贵的回忆了,而且这情况差不多永远如此,只要在这家多少有点爱和天伦之乐的话。即使这家很坏,它也会给你留下许多宝贵的回忆,只要你的心善于寻找那弥足珍贵的东西。在对于老家的诸多回忆中,也包含着我对于《圣经》故事的回忆,那时我虽小,但是在老家的时候,我就对《圣经》故事发生了浓厚兴趣。当时我有一本记载《圣经》故事的书,书中附有精美的插图,书名叫《〈新旧约圣经〉故事一百零四则》,我就是用这本书学习读书的。[316]现在这本书还放在我这里的书架上,我把它当作珍贵的纪念品一直珍藏到现在。但是我记得还在我学会读书之前,有一回,当时我只有八岁,就有某种神灵感应初次降临到我身上。[317]在耶稣受难周的星期一,我妈带着我一个人(不知道当时我哥哥在哪里)到主的殿堂做日祷。那天风和日丽,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又看见从手提香炉中升起的一缕缕青烟,慢慢地袅袅上升,而在顶上,在教堂的圆顶下,透过狭长的小窗户,有一束上帝的光倾泻进教堂,照耀着我们全身,而那一缕缕青烟则像滚滚波涛一样向那光升去,似乎与那光融成了一片。我有感于衷地遥望着这情景,当时我生平第一次心领神会地在自己的心田种下了上帝的神谕的头一粒种子。这时,一名少年捧着一本大书走到教堂中央,这书很大,大得我当时甚至觉得他拿着都吃力,他把这本书放到诵经台上,打开书,便开始朗读,当时我忽然头一次似有所悟,生平头一次懂得了人们在上帝的殿堂里诵读的内容。少年诵读的内容是,在乌斯地,有一名男子,正直而虔诚,他有许许多多财产,许许多多骆驼,许许多多绵羊和毛驴,他的子女们终日在家饮宴作乐,他很爱自己的子女,替他们祷告上帝:生怕他们成日价饮宴作乐,犯了罪。有一天,魔鬼和神的众子到天上去见上帝,魔鬼对主说,他已经走遍了地上和地下。于是上帝就问魔鬼:“你看见我的仆人约伯没有?”接着上帝就指着自己这个伟大而又神圣的居住在乌斯地的仆人对魔鬼夸耀了一番。魔鬼对上帝的话发出一声冷笑,说道:“你把他交给我,你就会看到你的仆人定将口出怨言,诅咒你的名。”于是上帝便把自己的这个心爱的仆人交给了魔鬼,魔鬼便击杀了他的子女,击杀了他的牲畜,扫荡了他的财产,一切都那么突然,就像遭到上帝的雷殛一样,于是约伯便撕裂了自己的衣袍,俯身匍匐在地,呼天抢地地说道:“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于黄泉,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从现在起直到永远!”[318]诸位师父,请诸位饶恕我现在的眼泪—因为我的整个孩提时代仿佛又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现在呼吸,就像当时我那八岁儿童的胸脯在呼吸一样,而且像当时一样感到又惊奇又慌乱又喜悦。而且那些骆驼在当时强烈地占据了我的想象,还有那撒旦,他居然敢跟上帝这么说话,还有上帝,他居然把自己的仆人交出去听凭撒旦置于死地,还有上帝的仆人约伯,他深情地高呼:“你的名是应当称颂的,尽管你在处罚我。”接着便是教堂里低声而又悦耳的唱诗“但愿我的祈祷有求必应”,然后又是神父手提香炉里的青烟袅袅上升和人们双膝下跪的祷告!从那时起(甚至昨天我还拿起了这本书),每逢我重读这部《圣经》故事,我都不能不落泪。这本书里有多少伟大、神秘和不可思议的东西啊!后来我听到某些恶意嘲笑和恶意非难的人的傲慢无礼的话,说什么:耶和华怎么能把自己的一名爱徒拱手交给魔鬼,让他任意取笑呢?剥夺了他的子女,让他本人染上疾病和毒疮,让他用瓦片刮疮口的脓,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无非为了在撒旦面前吹嘘:“你瞧,我的爱徒能为我忍受多大的痛苦啊!”但是,这里自有奥秘,其伟大之处也就在这里,其奥秘在于,一个在人世间来去匆匆的过客与永恒的真理在这里彼此接触了。在人世的真理面前实现了永恒真理。造物主在这里跟他在创造世界的头几天一样,每天工作完毕之后总要赞赏地说,“我所创造的东西是好的”[319]—与此同时,他现在看着约伯,又情不自禁地赞赏自己的造物。而约伯在赞美耶和华的同时,不仅是在侍奉耶和华,也是在侍奉那千秋万代的整个造物,因为他的使命就在于此。主啊,这是一本多好的书啊,多么宝贵的训示啊!这《圣经》是一部多了不起的书啊,它给予人以怎样的奇迹和怎样的力量啊!这部书犹如一组世界和人,以及各种典型人物的群雕,一切都提到了,一切都指明了,而且光照一切,永垂后世。其中有多少被解决和被揭示的奥秘啊:上帝又重新恢复了约伯拥有的一切,重又赐给了他财产,又过了许多年,瞧,他已经有了新的子女,另外的子女,而且他也爱他们—主啊:“当从前那些子女已经死于非命,他已经失去他们之后,他又怎能似乎爱上了这些新的子女呢?每当他想起从前的子女,尽管他觉得这些新子女有多么可亲可爱,他又怎能像从前一样,跟新子女在一起也同样感到十分美满和幸福呢?”但是,这还是能够的,能够的:旧的悲伤就像人生的一大奥秘,会逐渐转化成平静的、令人悠然神往的快乐;代替少年气盛、血气方刚的将会是心平气和、乐天而又达观的老年。我感谢每天的日出,而且我的心也像过去一样依旧向日出歌唱,但是现在我已经更爱日落了,爱日落时分那长长的斜晖,而随着这一抹斜晖而来的则是静静的、心平气和的、令人悠然神往的回忆,以及从我那整个漫长的、幸福的一生中浮现出来的那些可亲可爱的面容—而在这一切之上则是上帝的真理,上帝那使人感动,使人心平气和与宽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我知道也感觉到了这点,但是在剩下的每一天,我都感觉到我的尘世的生命正与无穷的、我们无从知晓的,却是即将降临的新生命相互融合,由于预感到这一新生命的降临,我正心花怒放,充满欢乐,我神清气爽,心在快乐地哭泣……诸位朋友们和师父们,我不止一次地听说,而且现在,最近一个时期以来,这呼声更大了,说什么我国的神父,尤其是乡村的神父,常常噙着眼泪到处抱怨薪俸太少了,地位太低了,[320]他们公开说,甚至登在报纸上(我就亲自读到过这一类文章),说他们现在似乎已经没法向老百姓讲解《圣经》了,因为他们的薪俸太少,如果路德派新教徒和邪教徒前来争夺教民,那也只好拱手让他们夺去了,因为我们的薪俸太少了。主啊!我想,还是让上帝给他们多加点对他们来说如此宝贵的薪俸吧(因为他们的抱怨也是有道理的),但是说实在的:如果应当怪罪什么人的话,多半也应当怪罪我们自己!因为就算没有时间,就算他说得对,就算他的几乎全部时间都忙于工作和行圣礼吧,但是话又说回来,总还不至于是全部时间吧,一星期中他总还抽得出哪怕一两个小时来想想上帝吧。再说也不是整年都忙于工作呀。他可以每周一次,在晚上,哪怕起先就找一些孩子呢—他们的父亲听见了,父亲也会来的。再说,做这种事也不用富丽堂皇的房子,就在自己的木屋里接待他们;不用怕,他们不会弄脏你的房子的,因为你总共也只让他们来一两个小时。你不妨给他们打开这部书,给他们念,不要讲深奥难懂的道理,不要妄自尊大,也不要高高在上,而要满怀深情而又平易近人地,因为你能给他们读《圣经》,他们也在听你读《圣经》,也懂得你读的内容,你应当高兴才是,因为你自己也深爱上帝说的这些话,你只需间或停顿一下,给他们解释一下普通老百姓听不懂的某些话,不用担心,他们会全懂的,一颗正教徒的心什么都听得懂!你可以给他们读亚伯拉罕和撒拉的故事,以撒和利百加的故事,雅各怎样去找拉班,在梦中同耶和华摔跤[321],并说“这地方太可怕了”的故事,你一定能使普通百姓虔诚的头脑感到十分震惊。你也可以给他们(尤其是给孩子们)念念这个故事:哥哥们怎样把自己的亲弟弟,一个可爱的童子,一个爱做梦的伟大预言家约瑟卖给人家当奴隶,[322]却反过来拿着他染了血的衣服给他们的父亲看,说什么野兽把他的儿子撕碎了,吃了。你也可以给他们念念,后来约瑟的哥哥怎样到埃及去籴粮,而约瑟已成了当地的大官,他们没认出来,于是他就折磨他们,向他们兴师问罪,扣留了弟弟便雅悯,不过他仍旧爱他们:“我爱你们,因为爱,我才折磨你们。”因为他终其一生都记得,他们怎样在某个炎热的草原上,在一口枯井旁把他卖给商人,他又怎样绞着双手,哭着哀求哥哥们不要把他卖到外地去当奴隶,而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又看到了他们,重又无限地爱他们,但是他拘禁他们,折磨他们,不过仍旧爱他们。他受不了自己内心的痛苦,终于离开他们,扑到自己的床上,放声痛哭;后来他擦干自己脸上的眼泪,出来时已是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他向他们宣告:“诸位哥哥,我是约瑟,我是你们的弟弟!”你还可以接着读当他们的老爸雅各听说他那可爱的孩子还活着,高兴极啦,一心想到埃及去,甚至离开了自己的祖国,以致客死他乡,他在死之前的遗言中向千秋万代说了一些十分伟大的话,这话早就珍藏在他那温驯、胆怯的心中,已经珍藏了一辈子,他预言从他这一族,从犹大[323]这一支派中将出现世界的伟大希望,将出现赐给世界的大救星![324]诸位师父,请诸位原谅和不要见怪,原谅我像小孩子一样侈谈你们早就知道的东西,侈谈你们能够百倍生动和华赡地有以教我的东西。我只是因为非常高兴才说这些话的,请原谅我的眼泪,因为我太爱这部书了!但愿他,我国的神父,也能像我一样热泪盈眶,他就会看见听他布道的人将会怎样用内心的感动来回报他。只需要一颗小小的种子:他只要把这颗种子投进普通老百姓的心田,这颗种子就不会死,将会一辈子活在其心田,在一片黑暗中,在他的污浊的罪孽中,将作为一个亮点,作为一种伟大的启示而潜伏在他们的心中。而且无需,无需多加解释和教导,他们肯定会直接地明白一切的。你们以为普通老百姓听不懂吗?那你们再试试给他们念一段故事,一则感人至深的故事,关于美丽的以斯帖和目空一切的瓦实提的故事[325];或者念念先知约拿被鲸鱼吞进肚里去的奇妙故事[326],也别忘了读主的寓言故事,主要是《路加福音》中的寓言故事[327](过去我就是这样做的),然后是《使徒行传》中扫罗说的话[328](这是一定要读,非读不可的!)。最后,也不妨读读《每月念诵集》[329]中记载的神痴阿列克谢的生平,以及伟大之中最伟大的快乐的苦行者、亲眼见过上帝和心中装着基督的嬷嬷马利亚(埃及的)[330]的生平—你用这些普普通通的传说定会深深打动他们的心,一周总共才需要一小时,尽管你的薪俸很低,但只要区区一小时就够了呀。他将会亲眼看到,我们的老百姓是宽厚的和知恩必报的,他们定将百倍地报答他;他们将会牢记神父的关怀和他那感人至深的话,他们定将自觉自愿地到他的地里和家里帮忙,而且会比从前更加尊敬他—这么一来,他的薪俸不就等于增加了吗。这事是如此朴实无华,有时我们甚至怕说出来,因为怕别人笑话你,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谁不相信上帝,谁就不会相信上帝的子民。谁相信上帝的子民,谁就必能见到民众的可贵,尽管在此以前他根本就不相信民众有什么可贵之处。只有民众和他们未来的精神力量才能使我们那些脱离祖国大地的无神论者转而相信上帝。没有实例,基督传布的道不就架空了吗?没有上帝的道,民众就会无所适从,因为他们的心渴望听到上帝的道和得到任何美好的感悟。在我的青年时代,已经很久啦,差不多四十年以前吧,我曾跟安菲姆神父走遍整个罗斯,为修道院募化,有一回,我们在一条可以通航的大河旁过夜,在岸边跟一些渔民在一起,而跟我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十分英俊的小伙子,他是农民,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他急于在第二天赶到一个指定的地点给一艘商人的驳船拉纤。我看到他深情而又神态开朗地眺望前方。月明星稀,这是一个七月的夜,周围静悄悄的,十分暖和,夜雾冉冉升起,使我们感到神清气爽,鱼儿在轻轻戏水,小鸟已停止啁啾,一切都静悄悄的而又显得恢宏壮丽,一切都在向上帝祈祷。而没睡着的只有我俩,我和那青年,我俩开始畅谈上帝的世界的美和它的神秘。任何一棵小草,任何一只小昆虫、小蚂蚁、金色的小蜜蜂,全都令人惊叹地知道自己的路,虽然它们没有思维能力,但证明着上帝的神秘,而且它们自己也不断实现着这一神秘,我说着说着看到那个可爱的小伙子渐渐激动起来。他告诉我,他爱森林,爱森林中的小鸟;他曾是一个捕鸟人,他懂得小鸟的每一种叫声,他能设法诱捕任何一种小鸟;他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在森林里更好的了,而且一切都那么好。“千真万确,”我回答他,“一切都那么好,那么辉煌,因为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你瞧,”我对他说,“你瞧那匹马,那只大动物,也就是站在那人身边的那匹马,再瞧那头牛,养活人并给人干活的牛,它低着头,若有所思。你瞧瞧它们的脸:多么温顺,对人又多么亲热(可是人却常常无情地打它们),它们的面部表情多么宽厚,多么有信任,多么美啊。它们身上没有任何罪孽—甚至知道这点都令人不由得感动,因为一切都尽善尽美,一切,除了人以外,都没有罪孽,而且基督早在我们之前就同它们在一起了。”那青年问:“难道它们也有基督?”我答道:“怎么能不是这样呢,因为这道是大家的道,一切造物,一切生物,每片叶子都在追求这道,都在讴歌上帝,向基督哭泣,凭借他们无罪生命的奥秘,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然地完成着这一切。你瞧那边,”我对他说,“树林里有一头可怕的熊在走来走去,十分凶猛,令人望而生畏,可是它之长成这副模样它并无任何过错。”于是我就给他说了一个故事,有一回,一头熊走到在森林里一间小修道室里修道的一位大圣徒附近,这位大圣徒看它可怜,便无畏地走出来,给了他一块面包,对它说:“走吧,基督保佑你!”于是这头凶猛的野兽便乖乖地、温和地走了,并没有伤害他。[331]那小伙子听到那头熊走了,并没有伤害那位圣徒,而且基督还保佑它,十分感动。他说:“啊,这多好啊,上帝的一切是多么好,多么奇妙啊!”他坐着,陷入沉思,在静静地、甜蜜地沉思。我看出他听懂了。接着他就挨着我睡着了,轻松愉快地、纯洁无邪地睡着了。愿主祝福青春!临睡前我也替他做了祈祷。主啊,愿你把和平与光明赐给你的子民!

(三)回忆佐西马长老出家前的青少年时代。决斗

我在彼得堡贵族(少年)武备学堂上学,上了很久,差不多有八年,由于受到新式教育,因此也就减弱了许多儿时的印象,虽然我什么也没忘记。我养成了许多新的习惯,甚至接受了许多新的看法,以致完全变了一个人,近乎野蛮、残酷,甚至蛮不讲理。我学会了一套彬彬有礼、交际应酬的礼节,还能说一口法语,我们大家把在学堂里伺候我们的士兵当成了彻头彻尾的畜生,我的情况亦然,犹过之而无不及也说不定,因为在所有的同学中数我最容易学坏。我们毕业后一个个都成了军官,我们准备着:部队的荣誉一旦遭到侮损便挺身而出,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至于什么是真正的荣誉,我们几乎谁也不知道,即便知道,我自己也会立刻首先加以嘲笑。我们似乎都把酗酒、吵架和蛮不讲理引为自豪。不能说我们这些人全是坏蛋;应当说,这些年轻人全是好的,但是他们的行为十分恶劣,我则尤甚。主要是我手头有一笔归我自己支配的钱,因而恣意妄为,具有一种年轻人血气方刚的脾气,毫无节制,扯起所有的风帆,为所欲为。不过有件事很怪:当时我也读书,甚至读得津津有味,只有《圣经》当时我几乎从未翻过,但又从来没跟它分开过,上哪儿都随身带着: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珍藏着这部书,珍藏它正是为已定了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时”[332]。我就这样当了大约四年军官,最后终于到了我们部队当时驻防的K市。该市的社交界色彩纷呈,人物众多,又快乐,又好客,都很有钱,而且到处都很欢迎我,因为我生就一副嘻嘻哈哈的脾气,再说我名声在外,都知道我不穷,这在上流社会是举足轻重的。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个情况,而一切均由此而始。我看上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又聪明,又有地位,性格开朗,为人高尚,父母有钱有势。他们并非小人物,有财产,有影响,有势力,对我的态度也十分和蔼可亲。同时我觉得这妞也似乎对我一见钟情—每念及此,我就心花怒放,心痒难搔。后来我自己也明白过来了,完全弄清楚了,也许我并不十分爱她,只是钦佩她的聪明和高贵罢了,因为这是不可能不令人肃然起敬的。然而我那只顾自己寻欢作乐的脾气,却妨碍了我当时向她求亲:我当时还很年轻,加上有钱,这么早就与放荡而又自由自在的独身生活的种种诱惑分手,我觉得很难,也很可怕。然而,我做了一些暗示。不管怎么说吧,我决定少安毋躁,先不要轻举妄动。而这时我忽然要到外县出差,为期两个月。过了两个月我回来后忽然得知这妞已经出嫁了,嫁给了城郊的一位有钱的地主,这人虽然比我大几岁,但还算年轻,在京城和上流社会广有门路,而我则没有,再说这人非常和蔼可亲,外加很有学问,而我却什么学问也没有。这情况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感到非常吃惊,甚至我的脑子都乱了。主要的问题还在于,当时我打听到这个年轻的地主早已跟她订了婚,而且此前我在他们家也多次碰到过他,但是,由于我太自负,鬼迷了心窍,居然什么也没看出来。但是最使我感到可气的是:为什么别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突然感到怒不可遏。我满脸通红地回想起,有许多次我向她都差点表白了我的爱情,她居然不制止我,也不警告我,因此我得出结论,她在取笑我。后来我自然想明白了,并且也记起来了,她毫无取笑我的意思,相反,她还多次开玩笑似的打断这样的谈话,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但是那时我硬是想不通,怒火中烧,非报这个仇不可。现在我回想起来也觉得十分惊奇,对这种报复的心理和我的怒不可遏,我自己也觉得极其难堪和厌恶,因为我这人脾气随和,无法长时间地生任何人的气,因此我只好故意给自己火上浇油,终于变得十分岂有此理而又荒唐可笑。我等到了一个机会,有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中,我似乎找到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理由,得以忽地当众羞辱了我的“情敌”。他对当时的一件要闻(这事发生在一八二六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就对他反唇相讥,据说,我当时的话说得很尖刻,也很巧妙。接着我又迫使他找我作出解释,可是我在作出解释时态度十分蛮横,于是他接受我要求决斗的挑战,尽管我们之间差距很大,因为我比他年轻,又位卑职低,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后来我千真万确地打听到,他之所以接受我的挑战,似乎也是出于对我的一股醋意:过去,当他的妻子还没过门的时候,他就有点对我酸溜溜的;而现在他的想法是,如果她知道他对我加诸他的侮辱忍气吞声,不敢向我挑战,不敢要求决斗,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小看他,她的爱也可能会因此发生动摇。我很快就找到了决斗的证人,他是我的战友,中尉,在同一团服役。当时虽然对决斗严惩不贷,但是在军人中,这却成了时尚—有时候,某些野蛮的偏见非但愈演愈烈,而且根深蒂固。时当六月末,我们俩定于第二天见面,在郊外,早晨七时整—就在这时,说真格的,我这边发生了一件似乎命中注定的事。自从傍晚回到家以后,我就像凶神恶煞似的,对我那勤务兵阿法纳西大发脾气,使劲打了他两个耳光,把他的脸打得鲜血淋漓。他不久前才调来伺候我,我过去也打过他,但从来没有打得这么凶狠,这么残暴。你们信不信,亲爱的朋友,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可是我至今想起这事仍羞赧无地,痛苦万分。我上床睡觉,睡了三小时,探身一看,天已破晓。我猛地一跃而起,已经再没了睡意,我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窗外是花园—我看见,太阳在冉冉升起,暖融融的,非常美,小鸟在婉转啼鸣。我心中有某种类似可耻和卑劣的感觉,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该不是因为我马上要去杀人吧?不,我想,似乎不是因为这缘故。该不是因为我怕死,怕给人家打死吧?不,完全不对,甚至根本不对……我忽地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因为我昨晚揍了阿法纳西!一切又忽然呈现在我眼前,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一遍:他站在我面前,我对准他的脸狠狠地揍他,他则两手贴紧裤缝,脑袋伸得笔直,两眼圆睁,就像立正站在队列里一样,每揍一下他就抖动一下,甚至连举起手来遮挡一下他都不敢—一个人居然会弄到这般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这是多么恶劣的行为!我想到这里有如万箭攒心。我像傻了似的站着,这时太阳在闪耀,树叶在欢乐地闪闪发光,而小鸟,小鸟在赞美上帝……我用两手捂住脸,倒在床上,放声大哭。我立刻想起了我哥哥马克尔和他临死前对仆人说的话:“我的可亲可爱的人们,你们凭什么要伺候我,凭什么要爱我,再说我配人家伺候吗?”—“是的,我配吗?”这话忽地跃进我的脑海。说真的,我凭什么配让另一个人,一个跟我同样是上帝的形象和样式的人[333]来伺候我呢?当时,这个问题生平第一次钻进了我的脑海。“妈,我的亲娘,每个人的的确确在所有人面前对所有的人都是有罪的,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道理罢了,一旦知道了—就会立刻出现天堂!”主啊,难道说这不对吗,我一面哭一面想—我的的确确对所有的人都有罪,也许我比所有的人都罪孽深重,而且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坏也说不定!我眼前豁然开朗,全部真理忽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现在要去干什么呢?我要去杀人,杀一个好人,杀一个聪明人和高尚的人,去杀一个对我没有任何过错的人,而且我将会使他的夫人永远失去幸福,我将使她痛苦,使她悲痛欲绝。我就这样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根本没发现时间已经悄悄地溜过去了。蓦地,我那位战友,那名中尉,进来找我,带着手枪。他说:“啊,你已经起床了,这太好了,时间到啦,咱们走吧。”这时我才手忙脚乱起来,完全没了主意,然而,我们还是走了出去,上了马车。我对他说:“请稍候,我说话就回来,我把钱包忘屋里了。”于是我一个人又跑回房间,直接走进小屋去找阿法纳西。我说:“阿法纳西,我昨天打了你两记耳光,请你饶恕我。”他听到这话后打了个哆嗦,好像害怕似的瞪大了两眼—我看到,这样做还不够,很不够,于是我在身穿制服,佩戴肩章的情况下,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脚下,磕头如捣蒜。我说:“请你饶恕我!”这时他都吓傻了:“大人,长官,老爷,您倒是怎么啦,我哪配呢……”我忽地哭了起来,就像不多会儿前那样,两手捂着脸,转身面对窗户,泪如雨下,哭得浑身发抖,我跑了出去,跑到我那位战友跟前,一屁股坐进马车,大叫道:“走!”我向他叫道:“你见过旗开得胜的人吗?这就是鄙人!”我心里充满一片欢悦,一路上又说又笑,说个没完,我已经不记得我说些什么了。他看着我,说道:“我说老弟,你真是个好样的,看得出来,你一定能为我们这身军服争光。”就这样我们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而他们已经先到那里了,在等我们。于是我们两人被分开,彼此相距十二步,我让他第一个开枪—我开开心心地站在他面前,我的脸笔直地对着他的脸,连眼睛都不眨,我看着他,充满了爱,我知道我将做什么。他开了一枪,只是在我脸上擦破了点皮,碰到了一点耳朵。我叫道:“谢谢上帝,没有打死人!”于是我一把抓起自己的手枪,回过身去,向上一抛,扔进了树林。我叫道:“去你的吧!”接着我又向我的对手回过身来,说道:“阁下,请原谅我这个混账的年轻人,我得罪了您,现在又迫使您向我开枪,这都是我的错。我这人比您坏十倍,也许还不止十倍。请您把这话转告您在世上最敬重的那个女人。”我把这话一说完,他们仨就一齐叫了起来。“对不起,”我的对手说,甚至非常生气,“您既然不想决斗,干吗劳师动众?”我对他说:“昨天我还很浑,今天才开了窍。”我快活地这样回答他道。他说:“昨天的情况,我信,但是今天的情况,照您的说法,却很难下此结论。”“没错,”我向他叫道,并拍手叫好,“我十分同意足下这一高见,我自找的!”“阁下,那您还要不要开枪呢?”我说:“我不准备开枪了,不过,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再开一枪,不过您还是以不开枪为好。”这时两个证人也嚷嚷起来,特别是我的那位证人:“这不是给咱们团丢脸吗,站在决斗场上,又求人家原谅;早知道是这么回事,我才不干呢!”我站在他们大家面前,已经不笑了,正式道:“诸位先生,现在遇到一个人,他对自己做的混账事认错了,并当众请罪,难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可是这已经到了决斗场上了呀!”我那位证人又嚷嚷起来。“可不是吗,”我回答他们道,“正是这点令人惊奇,因为我应该一来到这里,还在这位先生开枪以前就向诸位请罪,这样就不至于使这位先生犯这么大的错误了,”我说,“可是事情就这么岂有此理,我们在这世上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因而要这么办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等我在十二步的距离上挨了一枪以后,我的话才能对这位先生起到某种作用,可是在开枪以前,我们一到这里就这么做,这位先生肯定会说:怕死鬼,一见手枪就害怕了,不用听他的。诸位,”我忽地真心诚意而又感慨系之地说道,“请诸位瞧一瞧周围上帝的恩赐:晴朗的天,清新的空气,嫩绿的小草,小鸟,大自然是那么美丽,那么纯净,而我们,只有我们这些人不信神和混账透顶,居然不懂得生命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懂得这点,这天堂就会以它的全部美丽立刻降临在我们眼前,我们将会彼此拥抱和哭泣……”我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我说不下去,甚至觉得透不过气来,我感到那么甜蜜,那么年轻,心里又那么幸福,这幸福是我有生以来从来不曾感到过的。“这些话很有道理,也很虔诚,”我的对手对我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这人很特别。”“笑吧,”我笑着回答他道,“以后您就该夸我了。”他说:“现在我就准备夸您,请让我拉拉您的手,因为看来您确实是个真心诚意的人。”“不,”我说,“现在就不必了,以后再说吧,等我做得更好些,值得受到您敬重的时候,咱们再拉手—那时候您就做对了。”我们回家的一路上,我那证人一直骂骂咧咧,而我则连连亲吻他。所有的战友立刻听到了这消息,当天就一齐跑来骂我。他们说:“他玷污了他穿的这身军服,让他立刻申请退伍。”也有人过来帮我说话:“他毕竟无所畏惧地挨了一枪呀。”“是的,但是他怕再挨第二枪,第三枪,因此在决斗场上求饶了。”“如果他怕吃枪子儿,就该在求饶之前自己先开枪,而他却把上好子弹的枪扔进了树林,不,这是另一回事,别具新意。”我快活地瞧着他们,静静地听着。我说:“诸位最最亲爱的朋友们和战友们,让我申请退伍一事,你们尽管放心,因为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已经打了报告,今天早晨我已去过团长办公室,得到批准后,我就马上进修道院,我之所以要申请退伍,目的也就在此。”我这话一出口,大家便哄堂大笑:“你一开头就该挑明了嘛,现在一切都不言自明了,对一名修士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说罢便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不过毫无嘲弄之意,而是笑得十分亲热、快活,而且所有的人一下子都爱上了我,甚至连最恶狠狠地骂过我的人也不例外,后来,在退伍批准前的整整一个月里,我好像被他们捧着,抱着,简直成了他们的宠儿。他们一见我就说:“啊,你这修士呀。”每个人都拣最好听的话跟我说,也有人开始劝我,甚至觉得怪可惜的:“你何必自讨苦吃呢?”有人反驳道:“不,他很勇敢,他挺胸挨了一枪,他本来可以还击的,可是他头天夜里做了个梦,让他进修道院,因此他才没还手。”该城的社交界也差不多发生了同样的情况。过去,大家并不特别注意我,只是客客气气地接待我而已,而现在忽然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打听哪一位是我,并争着让我上他们家做客:他们虽然笑我,但同时又很爱我。在这里要申明一点,关于我们决斗的事,虽然当时都在公开议论,但是上级却把这事压下了,因为我的对手跟我们的将军是近亲,再说这事也没流血,仿佛闹着玩似的,再说到后来我又申请退伍,所以他们也就把这事当真看成了一场玩笑。于是我就公开而又无所畏惧地谈论起来,尽管惹他们发笑,但这笑并无恶意,而是一种善意的笑。以下所有这些谈话大半发生在晚间有女士们参加的交际场合,当时,女士们更喜欢听我说话,而且还硬让男士们陪着听。“怎么可以让我对大家感到有罪呢,”每个人都当着我的面笑我,“难道,打个比方吧,我能对您感到有罪吗?”我回答他们道:“你们哪能明白这道理呢,现在全世界早就走上了歧路,我们现在把彻头彻尾的谎言当成了真理,而且我们还让别人也跟着说谎。比如说吧,我生平第一次忽然做了一件真心真意的好事,可是你们大家却把我看成了似乎是个疯教徒:虽然你们都爱我,可你们毕竟把我当成了笑柄。”“怎么能不爱像您这样的人呢?”女主人对我哈哈笑道,当时,她家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我一看,在女士堆里忽然站起来一位最年轻的太太,当时我就是因为她才向她男人提出挑战,要求决斗的,也就是她,不多久以前我还有意向她提亲来着,可是我压根儿没注意,现在她怎么也来参加晚会了。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向我伸出了手。她对我说:“请允许我向您说明一点,我是第一个无意取笑您的人,相反我对您感激涕零,我要对您当时的做法致敬。”这时,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接着所有的人也都向我一下子拥了过来,差点没有亲吻我。这时我开心极了,但是我最开心的还是当时我忽然发现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也向我走了过来,这人,我以前虽然知道他的尊姓大名,但是从来没跟他结识过,而且直到那天晚上我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四)神秘的来访者

他在我们那城市供职已久,身居要津,为众人所尊敬,他很富有,以乐善好施著名,他曾为养老院和孤儿院捐献过一大笔钱,此外还不事张扬地、秘密地做过许多好事,这一切直到他死后才发现。此公年约五十,近乎不苟言笑,而且不爱说话;他结婚还不到十年,夫人还很年轻,但已有三个还很年幼的孩子。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我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而进来的那人正是这位先生。

应该说明的是,当时我已经不住在我原来住的那套公寓里了,我刚打报告申请退伍就立刻搬了家,房间是向一位老女人,一位官员的寡妻租来的,并由她的女仆负责照料家务。我之所以要搬到这里来,只是因为那天我从决斗场回来以后就立刻把阿法纳西送回了连队,而之所以把他送回连队,是因为在不久前我对他做了那事以后,现在一见他,我就汗颜—一个未曾修行得道的俗家人,哪怕干了一件非常好的好事,也常常会感到羞赧。

那位进来找我的先生对我说道:

“我在许多人家里兴味盎然地听过您讲话,已经有好几天了,听到后来,我就想亲自登门同您认识一下,以便同您详细谈谈。先生,您能拨冗惠予首肯吗?”我说:“可以的,我非常乐意,并以此为殊荣。”我对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几乎感到一阵害怕,我们才初次见面,他当时就使我感到很吃惊。因为虽然有不少人兴味盎然地听过我讲话,但是谁也没有带着这么严肃的、一本正经的神态来找过我。可是这位先生却亲自登门,跑到我屋里来了。他坐了下来,继续道:“我看到您坚强的性格,因为您在您的这项义举中冒了很大的险,但是您不怕坚持真理,不怕受到别人的普遍蔑视。”“也许,您对鄙人过奖了。”我对他说。“不,我并没有过甚其词,”他回答道,“请您相信,要作出这样的义举比您想象的要困难得多。”他继续道:“我本人就对此感到十分惊奇,我来拜见阁下也正是为此。如果您不嫌弃鄙人如此无礼的好奇的话,那么,能否请阁下描述一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在决斗时,您下定决心请求对方原谅的那一刻究竟有何感触?请您不要把我提问题看作轻浮之举;相反,我在向您提出这样的问题时,自有我的隐蔽的目的,如果上帝有意使我俩更加亲近的话,以后我也许会向您进一步说明个中原委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他的脸,我忽然对他感到一种非常强烈的信任,因为我感到他心中一定埋藏着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您问我在请求对方原谅的那一分钟到底有何感触,”我回答他道,“但是,最好还是先跟您说一件我还没有告诉过别人的事。”于是我就从头到尾跟他讲了我跟阿法纳西之间发生的事,以及我怎样向他磕头的经过。“您由此可以看到,”我对他最后道,“决斗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比较轻松了,因为还在家里我就已经开始这么行事了,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以后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不仅不难,甚至还感到快乐。”

他听完我的话以后,十分感动地看着我,说:“这一切非常有意思,以后我还要再三再四地来拜访阁下。”从那时起,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看我。如果他也能向我谈谈他自己,说不定我们会非常要好的。可是他几乎只字不提自己,而是一个劲地向我问长问短。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喜欢他,完全信任他,常常向他畅抒胸怀,因为我想:他的秘密对我有什么用呢,他即使不说,我也看到他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再说他这人十分严肃,与我年龄悬殊,居然不嫌弃我,常常来看我这个小青年。而且我向他学到了许多有益的东西,因为他这人很有头脑。“至于生命就是天堂,”他忽然对我说,“这点我早想到了,”他蓦地加了一句,“我思前想后的也正是这个。”他望着我,微微笑着,说道:“我比您更坚信这道理,以后您就会知道为什么了。”我听着这话,心里寻思:“他一定有什么心事要向我公开。”他说:“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蕴涵着天堂,它现在也隐藏在我心里,只要我愿意,明天它就会真的降临,让我终身受用不尽。”我看到:他说这话是有动于衷的,而且神秘地望着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接着,他又继续道:“至于任何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还应对一切人和一切事承担罪责,对此您的看法是完全对的,令人吃惊的是:您怎么会忽然之间这么完满地把握这一思想的呢?诚哉斯言:人一旦懂得了这道理,那天国就会对他降临,而且不是在幻想中,而是真的降临。”我向他伤心而又十分感慨地说道:“这什么时候才会实现呢?再说,有朝一日会实现这样的奇迹吗?这会不会仅仅是幻想呢?”他说:“可见您也不信,您自己在宣传,可是您自己也不信。要知道,您所说的这一幻想,毫无疑问是一定会实现的,您要相信这点,不过不是现在,因为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规律。这事属于心灵方面的,是心理的。要重新改造这世界,就必须使人在心理上转向另一条路。除非您真的同任何人都亲如手足,而在这之前,博爱这一境界是不会降临的。人永远不能凭借任何科学的道理和任何利益均沾的想法公平合理地分享财产和分享权利。每个人总嫌占有的太少,总会喋喋不休地抱怨,总在嫉妒,互相杀戮。您刚才问这事何时才能实现。会实现的,但是先要让人类彼此隔绝的时期结束。”“什么彼此隔绝?”我问他。“也就是现在到处占统治地位的彼此隔绝,尤其在当代,但是它还没有结束,它的末日还没有降临。因为现在每个人都极力使自己突出于众人之上,想要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结果适得其反,他们绞尽脑汁,非但没有充分享受到生活的乐趣,反而形同彻头彻尾的自杀,因为他们非但没有确立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反而陷入彻头彻尾的与人隔绝的状态。因为在当代,所有的人都彼此分离,成为一个单独的人,每个人都钻进自己的洞里,与外界隔绝,每个人都对别人敬而远之,躲着别人,有什么东西就藏起来,弄到后来,非但他们自己与别人疏远了,甚至也不让别人去接近他们。他悄悄地积累财富,自以为我现在多么有钱有势,我的生活多么有保障,可是这疯子却不知道,他积累的财富愈多,就愈加陷进等于自杀的糟糕境地。因为他已经习惯于只靠自己,孤芳自赏,脱离群体,他已经让自己的心养成不相信别人的帮助,不相信别人,不相信人类的习惯,他战战兢兢地唯恐失去的只有他的钱,以及他已经得到的权利。如今的人到处都嘲讽地不愿意理解,一个人的真正物质保障不在于他个人孤立地做了什么努力,而在于群策群力。但是,这种可怕的彼此隔绝状态的末日一定会到来,到时候大家才会如梦初醒,懂得人与人之间彼此分离有多么不自然。时代潮流必将是这样,那时人们就会觉得奇怪,他们怎么能这么久地待在黑暗中,居然没有看到光明。那时人子的兆头就要显在天上……[334]但是在此以前终究应该爱护这面旗帜,间或总还得有人哪怕单枪匹马地突然作出点榜样,让心灵从彼此隔绝中跳出来,完成人与人实现友爱相处的功德,哪怕被人冠以疯教徒的雅号也在所不惜。这样做为的是这一伟大思想不致湮没……”

我们就是在这样热烈而又欢欣鼓舞的谈话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我甚至谢绝与朋友来往,到别人那里去登门做客也少得多了,此外,谈论我的那阵时髦劲头也逐渐偃旗息鼓了。我说这话并无责备之意,因为大家仍旧爱我,对我的态度也仍旧很亲热。但是问题在于赶时髦这一风尚在人世间的确是一个足以左右一切的女皇,这点必须承认。但是对于这位神秘的来访者我终于另眼相看,十分赞赏,因为除了欣赏他的远见卓识以外,我还预感到他心中肯定抱有某种打算,也许正准备去履行一项伟大的功德也说不定。再说我表面上似乎从不探听他的秘密,既不开门见山,也不旁敲侧击,也许正是这点使他感到满意。但是我终于发现,他自己也似乎开始心痒难搔了,感到有一种向我公开某事的强烈愿望。起码在他来访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这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您知道吗,”有一次他问我,“城里对咱俩的事很好奇,他们对我这么轻率地来看望您觉得很奇怪;但是让他们去好奇,让他们去奇怪吧,因为很快一切就会不言自明了。”有时候,他会忽然显得异常激动,几乎每次发生这种情形时,他差不多总是站起身来,立刻告辞。有时候,他长久地、仿佛要把人看透似的看着我。我想,“他一定要立刻告诉我什么事情了”,可是他又立刻把话题岔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谈起一些人所共知的平平常常的事。他也常常闹头痛。比如有一次,甚至完全出人意料地,在他长久而又热烈地说了许多话之后,突然脸色煞白,脸庞也整个变了形,可是仍旧紧紧地盯着我。

“您怎么啦,”我说,“该不是感到不舒服吧?”

他先推说头痛。

“我……您知道吗……我……杀了人。”

他说完这话后微微笑着,可是脸色却白得像白粉一样。他干吗笑呢—在我还没想明白以前,这想法突然钻入了我的心房。我也变得脸色煞白。

“您这是怎么啦?”我向他嚷道。

“要知道,”他依旧带着苦笑回答我说,“我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头一句话。现在既然说出来了,似乎上路了,那就往前走吧。”

我很久都不相信他告诉我的事,而且也不是他说一次我就相信了,而是在他连续三天来看我,详详细细地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我之后,我才真的信了。我先以为他精神失常了,直到后来,我才信以为真,但是心里非常难过,也十分吃惊。十四年前,他对一位有钱的太太犯了可怕的大罪。这位太太很年轻,很漂亮,是一位地主的寡妻,她在我们城里有一座私宅,以备进城时暂住。他觉得他很爱她,便向她求爱,并劝她嫁给他为妻。但是她另有所爱,已经把心交给了另一位显赫的、地位不低的军人,当时这位军人正出征在外,她在等他回来,等他很快回到她的身边来。她拒绝了他的求婚,而且请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去,他倒是不去了,可是他知道她家的布局,于是一天夜里潜入花园,并由花园爬上了房顶,真是胆大包天,冒着被人发觉的危险。但是事情却往往这样,一切胆大包天的犯罪行为常常成功的居多。他从天窗爬进房子的阁楼,又从阁楼上的梯子下来,进入她居住的房间,因为他知道,梯子下面的那扇门,由于用人马虎,房门往往并不上锁。因此这次他也寄希望于用人们的这一疏忽,偏巧这次又给他碰上了。他摸黑潜入她的正房后,又进入她的卧室,这时卧室里正亮着一盏长明灯。偏巧,她的两名侍女未经主人许可就悄悄溜到本街的一户邻居家参加命名日宴会去了。其余的男女仆人则睡在下房和厨房里,在底层。他一看见他那冤家已经睡着了,便怒火中烧,接着一股此仇不报非君子的怨毒加上醋意攫住了他的心,他像喝醉了酒似的不顾一切地走上前去,拿刀对准她的心窝,一刀捅了进去,她连喊都没喊一声便死了。接着他又怀着十分阴险和令人发指的打算做了一番布置,让人疑心是佣仆干的:他甚至拿了她的钱包,从枕头底下摸出她的钥匙,打开她的五斗柜,从里面拿走了某些值钱的东西,做得仿佛一个无知无识的用人所做的那样,也就是把有价证券留了下来,只拿钱,还拿了几样大件的金器,至于最贵重的小件物品,甚至贵重十倍的,也弃置不顾。他还顺手拿了点东西留作纪念,但是关于这事以后再说。他干完这件可怕的事情以后,就循原路出去了。无论是有人第二天报警时,还是以后在他的整个一生中,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对他这个真正的凶犯起过一丝一毫的疑心!再说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经爱过她,因为他这人一向沉默寡言、孤僻成性,连个推心置腹的朋友也没有。大家只把他看作是被害人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朋友,甚至算不上是好朋友,因为最近两周来他压根儿就没去看过她。大家立刻怀疑这是她的一个名叫彼得的家奴干的,偏巧所有的情况又都凑到了一块儿,于是更加肯定了这一怀疑,因为这名仆人知道,而且死去的女主人也不隐瞒,因为他孤身一人,再加上品行不端,她打算送他去当兵,作为她应出的农民新兵。据说,他喝醉了酒,在酒店里恶狠狠地威胁说要杀死她。女主人去世前两天,他又逃跑了,住在城里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在凶杀案发生后的第二天,在出城的路上有人发现了他,当时他烂醉如泥,兜里揣了一把刀,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右手手掌上还沾着鲜血。他硬说手掌上的血是鼻血,可是大家不相信他的鬼话。那两名侍女则主动请罪,说她俩去参加宴会了,直到她俩回来时,由台阶进屋的大门一直虚掩着。此外还有许多这一类的疑点,根据这些疑点就把那名被冤枉的仆人抓了起来。他被捕后便开庭审理,但是事有凑巧,过了一星期,这名在押犯突发高烧,病倒了,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最后竟死了。于是这件案子只能不了了之,大家认为这是天意,所有的人,包括法官、上峰以及整个舆论界在内,都坚信犯下这项弥天大罪的除了这名已死的仆人外,不可能是别人。而以后就开始了惩罚[335]。

这位神秘的来访者,现在已成了我的知交,他告诉我,一开始,他甚至根本没有受到良心谴责的痛苦。他倒是很难过,而且难过了很长时间,但不是因为这事,仅仅是因为杀死了心爱的女人而感到惋惜,人死已经不能复生,他杀死了她,也就是杀死了自己的爱情,可是怒火仍旧在他的血管里燃烧。但是,对于流了无辜者的血,对于杀人,他当时几乎连想也没想。一想到他的牺牲品可能成为别人的妻子,他就觉得受不了,因此长时间觉得问心无愧,因为舍此别无他法。那名仆人的被捕,起初曾使他感到有点内疚,但是这名囚徒很快就病倒了,后来又死了,也就使他安心了,因为他的死,显而易见(他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并不是因为被捕和害怕,而是因为他逃跑在外的那几天,经常烂醉如泥,整夜醉卧在潮湿的泥地上,得了重感冒所致。至于偷来的物品和钱,倒很少使他感到不安,因为(他当时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他之所以偷盗不是因为财迷心窍,而是为了避嫌,转移别人的视线。偷盗的金额是微不足道的,他很快就把这全部金额都捐献给了我市开办的养老院,甚至还自己加了许多。他是特地这样做的,为的是在犯了盗窃这件事上使自己心安,值得注意的是,他竟暂时心安了,甚至还心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当时他一心忙公务,甚至故意要求去做那些既棘手而又麻烦的差使,这又占了他大约两年时间,加之他生性坚强,几乎忘记了所发生的事;有时想起,便尽量不去继续想它。此外,他一心做起了慈善事业,在我市创办和资助了许多事业,他在两大京城也名噪一时,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还当选为当地许多慈善团体的董事。但是后来他终于痛苦地陷入沉思,逐渐受不了啦。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个非常美丽而又明理的姑娘,于是他跟她很快就结婚了,幻想用结婚来驱散自己的孤独感,幻想在他走上新路之后,在尽心竭力地履行自己对妻子和孩子的义务的过程中,能够彻底摆脱旧日的回忆。但是偏偏又出现了一件与这一期待相反的事。还在婚后第一个月,就有一个想法开始不断地困扰他:“瞧,妻子很爱我,要是她知道了这事,她会怎样呢?”当妻子开始怀第一个孩子并把这事告诉他之后,他突然感到不安起来:“我给人以生命,可是我又剥夺了别人的生命。”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下来:“我怎么敢去爱孩子,去教育孩子,对他们侈谈什么高尚的道德情操呢?要知道我杀过人呀!”孩子们一个个长得十分美丽可爱,他很想跟他们亲热亲热:“我没法看着他们那纯洁的、开朗的脸;我不配。”最后他开始可怕而又痛苦地隐约看到那个被他杀害的人流的血,那是她那被他杀害的年轻的生命,这血号叫着要求复仇。他自此常常做噩梦。但是因为心肠硬,他还是长时期地忍受了这痛苦:“我将用我的秘密的痛苦来赎买一切。”但是这一希望也成了泡影:越往后,痛苦越强烈。在社交界,由于他的慈善活动,他开始赢得人们的尊敬,虽然大家也都怕他那严厉而又忧郁的性格;但是人们越尊敬他,他就越觉得受不了。他向我承认,他曾经想自杀。但是他没有自杀,而是开始出现另一种幻想—这幻想,他起先认为是不可能的,也是疯狂的,但是这幻想却终于牢牢地吸附在他心上,他想要摆脱也摆脱不了。他的幻想是这样的:挺身而出,面对大庭广众,向大家公开宣布他杀了人。他带着这一幻想过了大约三年,他设想着实现这一幻想的不同方式。最后,他终于全心全意地相信,在他宣布了这一罪行之后,无疑就能医治好他心灵的创伤,使他的心一劳永逸地平静下来。但是他相信倒是相信了,可是心里又感到恐惧,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实现这一幻想。就在这时忽然发生了决斗那事。“以您为榜样,现在我下定了决心。”

我望着他,举起两手一拍,向他叫道:

“难道这样一件区区小事能在您心中产生这么大的决心吗?”

“我这决心已经酝酿了三年,”他回答我,“您的事只是给它一个推动力。我瞧着您这样的榜样,既于心有愧,又十分羡慕。”他对我说这话时态度甚至很严峻。

“人家不会相信您的,”我对他说,“都过去十四年了。”

“我有证据,大证据。我可以提供证据。”

当时我哭了,亲吻着他。

“有件事请您给我拿个主意,就一件事!”他对我说(倒像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我似的),“老婆,孩子!贱内也许会伤心死的,孩子们虽然不至于失去贵族的头衔和领地—但将永远成为一个逃犯的子弟。我将会在他们心中留下怎样的印象啊!”

我默然。

“而且要与他们分开,永远离开他们?这等于永别,等于永别啊!”

我坐着,默默地念着祷告词。我站起来,终于感到了可怕。

“怎么办呢?”他瞧着我。

“去,”我说,“向大家宣布。一切都会过去的,只有真理永存。孩子们长大后会明白的:您毅然下定的这一决心中有多少值得慷慨悲歌的东西啊!”

他当时离我而去,似乎当真下了决心。但是以后两个多星期中他仍旧每天晚上来看我,老准备去,但又老拿不定主意。他使我的心痛苦极了。他来的时候很坚定,并且极其感动地说:

“我知道天堂定会对我降临。十四年来我一直待在地狱里。我愿意受苦受难。我一定接受苦难,开始重新生活。一个人可能会昧着良心度过一生,到头来追悔莫及。我现在不仅不敢爱自己的邻舍[336],而且也不敢爱自己的孩子。主啊,孩子们也许会懂得我的苦难让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因而不致谴责我!主的伟大不在于炫耀力量,而在于使真理重见天日。”

“大家都会懂得您立下的功德的,因为您为真理尽了力,至高无上的真理,非俗界的真理……”

于是他离开了我,似乎得到了安慰,可是第二天他又愤愤然走来了,面色苍白,嘲笑道:

“我每次来看您,您都好奇地望着我,心想:‘又没有宣布?’请足下少安毋躁,不要对我嗤之以鼻。这事做起来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容易。我压根儿不想这样做也说不定。您总不会跑去告发我吧,啊?”

其实,我不仅不敢带着好奇(因为这样做不明智)看他,甚至都没有勇气正眼看他。我痛苦得简直像生了场大病,我心里充满眼泪,甚至夜不成寐。

他继续道:

“我刚才从贱内那里来。您明白老婆是什么意思吗?我临走的时候,孩子们向我喊道:‘再见,爸爸,快点回来,回来跟我们一起念《儿童读物》[337]。’不,个中滋味您是不懂的!别人的灾难,您是体会不了的。”

他的两眼闪出了光,嘴唇开始发抖。他突然捶了一下桌子,以致桌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这么好脾气的人作出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

“何必呢?”他叫道,“又何苦呢?要知道,谁也没有因我而判刑,谁也没有因我而被流放,那仆佣是病死的。至于我杀人,我已经受到了内心痛苦对我的惩罚。再说人家也不会相信我的话,不会相信我提出的任何证据。何必当众宣布,何必呢?因为我杀了人,我准备毕生在痛苦中继续受煎熬,只要不株连我的老婆孩子就行。让他们跟我同归于尽,这公平吗?我们会不会想错了呢?这事究竟应当怎么办呢?再说人们会认为这样做是对的吗?他们会对这样做给予正确评价,尊重这种做法吗?”

“主啊!”我暗暗寻思,“在这样的时刻还想会不会得到人家的尊重!”那时候我是多么可怜他啊,我恨不能分担他的命运,只要能减轻他的痛苦就成。看到他像发狂似的,我觉得怕极了,不仅用脑子懂得,而且我感同身受地懂得,下这么大的决心要花费多大的代价啊!

“您来决定我的命运吧!”他又激动地叫道。

“去公开宣布。”我向他悄声道。我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但是我语气坚定。这时,我从桌上拿起了《福音书》的俄译本,给他看了《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他来之前,我刚读了这一节。

他读了。“没错。”他说,但又发出一声苦笑。“是的,在这书里,”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常常会遇到十分触目惊心的话。硬把这书塞给人家看是容易的。这书是谁写的呢,难道是人?”

“是圣灵写的。”我说。

“您随便说说容易。”他又苦笑了一下,但差不多带着憎恨。我又拿起了那本书,翻到另一个地方,给他看了《希伯来书》第十章第三十一节。他读道:

“落在永生神的手里,真是可怕的。”[338]

他读完后,把书扔在一旁,浑身都发起抖来。

“这一节真可怕,”他说,“没说的,您故意挑的。”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好,”他说,“再见,也许我不会再来了……天堂里再见吧。可见,‘我落在永生神的手里’已经十四年了—原来这十四年是这么可怕。明天我就请求这手放了我……”

我本来想拥抱他和亲吻他,但是我不敢。—他的脸扭歪了,令人看着都难受。他走了出去。“主啊,”我想,“这人要到哪儿去啊!”我立刻双膝跪下,趴倒在圣像前,为他向至神至圣的圣母娘娘哭泣,向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圣母娘娘哭泣。我含泪祈祷,过了大约半小时,那时已是深夜十二时左右。突然,门开了,我一看,他又走了进来。我不胜惊讶。

“您上哪儿啦?”我问他。

“我,”他说,“我好像把什么东西给忘了……似乎是手帕……嗯,即使什么也没忘,就让我稍坐片刻吧……”

他坐到椅子上。我站在他身旁。他说:“您也坐下。”我坐了下来。我们坐了大约两分钟,他注意地看着我,蓦地一笑—我记住了这笑,然后他站起身来,紧紧地拥抱我,亲吻我……

“你要记住,”他说,“我是怎么再一次回来找你的。听见了吗,要记住这点!”

这是他头一回对我称你。说罢就走了。“明天。”我想。

这事果然发生了。那天晚上我还不知道第二天正好是他的生日。最近几天,我足不出户,因此也无法从任何人那里知道这点。每年的这一天,他一向大张宴席,全城人都来庆贺。这一回也是高朋满座。可是,午宴以后,他走到客厅中央,两手捧着一张纸—呈报上峰的正式报告。因为他的上峰就在这里,所以他便向全体宾客宣读了这纸公文,其中详细描述了他犯罪的来龙去脉:“我是个恶棍,我要把自己逐出人群,上帝点化了我,”他在公文的末尾写道,“我愿意受苦受难!”他读罢便把他保存了十四年,他自认为的全部罪证立刻拿了出来,放到桌上:他那时想要转移人们对他的怀疑而偷盗的被害人的金器,从她脖子上摘下来的项链坠和十字架—项链坠里还嵌有她的未婚夫的照片,以及一本记事册和两封信:一封是她的未婚夫写给她的,告诉她他很快就要回来了,再一封是她给他的回信,刚开了个头,还没写完,当时放在桌上,准备第二天交邮局寄出。这两封信他都顺手拿走了—有什么用呢?他干吗不把这两件罪证销毁了,反而把它们保存起来长达十四年之久呢?果然发生了下面的情况:大家都吃了一惊,感到可怕,谁也不肯相信,虽然大家异常好奇地听完了他的话,但是认为他有病,而且几天之后家家户户已经完全认定,并判定这个不幸的人疯了。上峰和法院不能受理这一案件,即便受理了他们也束手无策:虽然提交的物品和信件已足够耐人寻味,但他们还是认定,即使这些凭证确凿无误,仅仅根据这些凭证也不能最后定罪。再说所有这些东西,他作为她的朋友,也可能得之于她本人,托他代为保管的也说不定。话又说回来,我听说,这些东西经被害人的朋友和亲属辨认,确认是属于她的,其中并无疑问,但是此事又注定无法结案。过了五天左右,大家得知这位多灾多难的人病倒了,而且有性命之虞。他到底生了什么病,我也说不清,有人说是心律紊乱,但是又听说,由于他夫人的坚决要求,请了几位大夫来会诊,检查了他的精神状态,结论是已成神经错乱。我什么也没有透露,虽然大家纷纷前来问我,但是我提出想看望看望他时,却长时间告曰不许,主要是他夫人:“都是您让他心情不好的,”她对我说,“他本来就很忧郁,而最近一年中,大家都发现他非常烦躁,举止失常,偏巧这时又加上了您,都是您把他给毁了;都是您没完没了地给他说这说那把他累垮了的,他整整一个月都没离开过您。”真没办法,不仅是他夫人,甚至全城人都气势汹汹地指责我:“都是您!”我一言不发,但是我心中很高兴,因为我无疑看到了上帝的恩宠,上帝对一个敢于自首,敢于惩罚自己的人大发慈悲了。至于说他神经错乱,我没法相信。最后他们终于让我去见他了,这是他自己坚决要求的,他要同我告别。我进去后立刻看出,他不仅来日无多,甚至再活几小时都是数得清的了。他很虚弱,面色焦黄,两手发抖,气喘吁吁,但是他的神态十分感动和快乐。

“终于做到了!”他对我说,“我早就渴望看到你,你怎么不来呢?”

我没告诉他人家不让我来看他。

“上帝垂怜我,让我到他身边去。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是,经过如许年之后,我第一次感到快乐与平静。我刚做了我该做的事,就立刻感到了我心中的天堂。现在我已经敢爱我的孩子和亲吻我的孩子了。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谁也不相信,妻子不相信,法官们也不相信;孩子们也永远不会相信。我在这件事中看到了上帝对我的孩子的垂怜。我死之后,对于他们,我的名字并没有沾染上污点。而现在我已经预感到了上帝的爱,我的心像在天堂里一样快活……我履行了天职……”

他说不下去了,气都喘不过来了,他热烈地握着我的手,热情洋溢地望着我。但是我们的谈话时间并不长,他的夫人不断进来看我们。但他还是抓住机会向我悄声道: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再次进来看你吗?在半夜,我还让你记住的。你知道我进来要干什么吗?我是来杀你的!”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

“当时我离开你以后,便走进一片黑暗,我踯躅街头,与自己进行着斗争。蓦地,我对你恨之入骨,恨得牙痒痒的。我想:‘现在只有他捆住了我的手脚,他是审判我的法官,我已经无法拒绝明天对我的处决,因为他全知道了。’倒不是我怕你告发,我想也没想过这个,而是我想:‘如果我不去自首,我有何面目去见他呢?’哪怕你远在天涯海角,只要还活着,只要我一想到你还活着,你全知道,你在谴责我,我就受不了。我对你恨之入骨,仿佛你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当时我回到你家,我记得,你桌上放着一把匕首。我坐了下来,让你也坐下,我想了足足一分钟。如果我杀了你,哪怕我没有宣布从前的罪行,就因为这件凶杀案,我反正也活不了啦。但是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这层,当时我也不愿去想。我只是恨你,拼命想为了这一切向你报仇雪恨。但是我主战胜了我心中的魔鬼。不过你要知道,你还从来没有离死那么近过。”

一星期后,他死了。全城人都去给他送葬。大司祭作了动情的墓前演说。大家都因可怕的疾病使他中年夭折而感到痛心。但是把他埋了以后,全城人都对我群起而攻之,甚至把我拒之门外。诚然,有些人,起初人不多,到后来就越来越多了,开始相信他的供词是真的,于是便纷纷前来看我,非常好奇和津津有味地向我问长问短:因为一个人总爱看到正人君子遭殃和这人身败名裂。但是我不置一词,而且我很快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又过了五个月,承蒙我主上帝的恩准,我便走上了一条坚定而又恢宏的路,感谢那只无形的手给我指明了这条路。而那位历尽苦难的上帝的奴仆米哈伊尔,直到今天,我每天都在自己的祈祷中提到他。

三、佐西马长老的谈话和开示录

(摘要)

(五)关于俄罗斯修士及其可能起的作用的二三言

各位师父,何谓修士?在文明世界,在当代,有些人提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已不无嘲笑之意,有些人则简直把这当成了骂人话。而且这情况愈演愈烈。诚然,呜呼,诚哉斯言,修士中的确有许多寄生虫、淫棍、好色之徒和厚颜无耻的流氓。一些有文化的俗家人指着这类修士说道:“你们这些懒汉和社会渣滓,你们依靠他人为生,是些无耻的乞丐。”与此同时,修士中也有许多温良恭俭让的人,他们渴望潜心修炼,渴望在静修中进行热烈的祈祷。对这类人,人们却很少注意,甚至讳莫如深;如果我说,也许正是靠了这些温柔敦厚和渴望潜心祈祷的人,俄罗斯大地才能再次获救,闻此言人们一定会觉得奇怪!但是这些修士确是在静修中预备好了,“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339]。眼下,他们在潜心修炼中继承远古的神父、使徒和殉教者的传统,完好而又不加歪曲地保存着基督的形象,坚持上帝真理的纯洁性,一旦需要,便将基督的形象显示于世界上摇摇欲坠的真理面前。这个思想是伟大的。这颗明星将从东方发出万丈光芒。

关于修士我就是这么想的,难道这有悖于现实,难道这是目空一切吗?再看看整个凌驾于上帝的子民之上的世界中那些世俗的人吧,在这世界中,上帝的面貌和他的真理不是被扭曲了吗?他们有科学,但是科学中仅有感觉所及的东西。至于精神世界,人之作为人的更高级的那一半则被完全摒弃了,他们带着某种胜利和憎恨将其赶走了。现世界标榜自由,尤其在最近,可是在他们的这个自由里,我们又看到了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杀!因为现今这世界说:“你有需要,就应当充分满足这需要,因为你同那些豪门巨富一样具有同等的权利。不要害怕使这些需要得到充分满足,甚至应当使这些需要日益增长。”—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当今学说。他们心目中的自由也就是这个含义。这种使需要日益增长的权利会产生什么结果呢?富人中会产生彼此隔绝和精神自杀,穷人中则会产生嫉妒和凶杀,因为给了权利,却没有指出充分满足这些需要的手段。有人硬说:世界越来越团结一致了,君不见世界的距离正在缩短,空中可以传递思想,兄弟般的彼此交往正在逐渐形成吗!唉,请诸位不要相信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团结一致。他们把自由看作日益扩张的需要和尽快满足这些需要,这样就会扭曲自己的天性,因为这样他们就会在自己心中产生许多无聊愚蠢的愿望、习惯和极其荒唐的异想天开。他们活着仅仅是为了互相嫉妒,为了纵欲和目空一切。饭局,外出应酬,出入车马,加官晋爵和奴仆成群,已被认为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些东西他们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荣誉和人的仁爱之心,只要能满足这些需要就行,一旦满足不了,甚至不惜自杀。我们看到,那些并不富有的人的情况亦然,至于穷人,他们的需要得不到满足和由此产生的嫉妒之心,暂时因酗酒而退居次要地位。但是不要很久,他们的嗜酒就将被嗜血所替代,人们正在把他们引上这条路。我倒要请问诸位:这样的人自由吗?我认识一位“为主义而奋斗的人”,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说,在监狱里因为没有烟抽,因烟瘾发作难过极了,为了求人家给点烟,他差点没出卖自己的“主义”。可是这种人却口口声声说:“我要去为人类而奋斗。”可是这样的人又能去哪儿呢,他又能干什么呢?除非急功近利,马到成功,时间一长就坚持不下去啦。因此,他们非但没有得到自由,反而被人奴役,非但不能为博爱和人与人的团结一致献身,反而陷入分崩离析和彼此隔绝的状态,就像我年轻时那个神秘的来访者和我的师父对我所说的那样—这本来就不足为怪。因此为人类服务的思想,关于博爱和人与人是一个整体的思想,在这世上也就越来越淡漠了,人们甚至一听到这思想便嗤之以鼻,因为这些物质的奴隶既然已经习惯于千方百计地来满足自己数不清的需要(这需要是他们自己凭空想出来的),又怎能抛弃这些习惯,他们又能向何处去呢?他们每个人已置身于大众之外,大众与之又有什么相干。结果是物质积聚了很多,快乐却少了。

修士们的路就是另一回事了。有人甚至嘲笑修炼、斋戒和祈祷,殊不知只有通过修炼才能走上一条通向真正自由的路:我只要摒弃多余的、无用的需求,清除我那自命不凡的骄傲的意志,用修炼来鞭策自己,我就能借助上帝来达到精神的自由,并随之而达到精神的愉悦!他们中间究竟有谁更能高举这一伟大的思想,并为这一思想服务呢——是脱离大众的富翁呢,还是不受物质与陋习任意摆布的人呢?有人指责修士闭门隐修,说什么:“你闭门隐修,但知在修道院的四堵墙里修道,而忘了兄弟般地为人类服务。”但是,让我们再看看,谁能为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博爱更尽心竭力呢?因为脱离大众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但是他们视而不见。自古以来我们中间就出过不少为民请命的活动家,为什么他们之中现在就不能出现呢?那些温良敦厚、吃斋念经和沉默寡言、不妄语的人将会挺身而出,去从事伟大的事业。拯救俄罗斯唯有依靠人民。而俄罗斯的修道院自古以来就跟人民在一起。如果百姓彼此分离,我们就闭门隐修。如果百姓与我们同一信仰,却不信仰上帝的活动家,没有信仰的领袖,尽管他们的心是真诚的,他们的智慧是超群的,那在我们俄罗斯也定将一事无成。这点你们务必牢记。百姓定将与无神论者当面对垒并战胜他们,那时候便会出现统一的正教的俄罗斯。要爱护百姓,保护他们的心灵。要一边静修一边教育他们。这就是你们作为一名修士应该建立的功德,因为我国的老百姓是心怀上帝的。

(六)论主与仆以及主仆间能否在精神上相互成为兄弟的二三言

上帝啊,有人说老百姓也有罪孽。腐败的火焰甚至明显地越烧越旺,每时每刻,自上而下,愈演愈烈。百姓中也出现了彼此分离的现象:开始出现了富农和恶霸;商人也越来越希望受人尊敬,本来毫无教养,却极力显示自己是有教养的,因而卑鄙地无视古老习俗,甚至把祖先的信仰也引以为耻。他们奔走于豪门官府之间,其实自己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庄稼汉。百姓因酗酒而过着糜烂的生活,已经不能自拔。他们对家庭,对老婆,甚至对孩子十分残暴;一切皆因酗酒而起。我在几家工厂里甚至看到不少十岁的孩子:孱弱、憔悴、弯腰曲背,而且已经堕落。空气恶浊的厂房,轰鸣的机器,整天干活,满嘴脏话,再加上酒,酒,这么小,还是个孩子。他们的灵魂需要的难道是这些东西吗?他们需要的是阳光,孩子的游戏,到处可作为表率的光辉的榜样,以及一点点爱抚。但愿不要再出现这种现象,修士们,但愿不要再折磨我们的孩子们了,你们要挺身而出,快点宣传这道理,要快。但是上帝定将拯救俄罗斯,因为平民百姓虽然已经堕落,陷身于肮脏的罪孽中无法自拔,但是他们毕竟懂得他们干出的肮脏的罪孽是受到上帝诅咒的,他们做错了,是犯罪。因此我国老百姓仍在不倦地相信真理,承认上帝,常常痛心疾首地哭泣。上层人士就不同了。那些人追随科学,想单凭自己的智慧来建立公正的生活,但是不像过去,他们已经不要基督了,而且他们还宣称,已经没有犯罪,因此也已经没有罪孽。不过按照他们的看法,这话也对:因为既然你已经没有了上帝,那还有什么犯罪呢?在欧洲,百姓起来用暴力反对富人,百姓的领头人到处领着他们去杀人,并教导他们说他们的愤怒是正义的。但是“他们的怒气暴烈可咒[340]”。而主定将拯救俄罗斯,就像他曾经拯救过许多次那样。拯救的希望将来自百姓,来自百姓的信仰和谦恭。诸位师父,要维护百姓的信仰,而且这不是幻想:我国伟大的百姓中那种优秀、真诚的品德使我终生惊叹不已,我亲眼看见过,我可以作证,我看见了,而且赞叹不已,我的确看见了,尽管我国百姓有许多肮脏的罪孽,而且看上去一贫如洗,但他们并不是一副奴才相,尽管他们做了两个世纪的奴隶。他们的外表和待人接物很随便,但是并没有任何失礼之处。他们既不记仇,也不嫉妒。“你有名,你有钱,你既聪明又有才干—那很好,愿上帝祝福你。我尊敬你,但是我晓得我也是人。仅就我尊敬你,但不嫉妒你这一点,就向你显示出了我做人的尊严。”诚然,即使他们没有说这话(因为他们还不会说这话),但是他们却这么做了,我亲眼见过,亲自体会过,你们信不信,我们俄罗斯人越穷,地位越低,从他们身上就越明显地可以看到这种优秀而又真实的品德,因为他们中有钱的富农和恶霸,多数已经腐化堕落,而所以出现这种现象多半因为我们玩忽职守和照看不周。但是上帝定将拯救自己的子民,因为俄罗斯之所以伟大就因为它温良敦厚。我幻想看到,并且似乎已经清楚地看到我们的未来:因为必将出现这样的情形,甚至我国最腐化堕落的富人,到头来也会在穷人面前对自己的财富感到羞愧,而穷人看到这种谦和,定会谅解他们,并对他们欣然让步,用抚慰来回答他们的知耻近乎勇的优秀品德。请诸位相信,结果必定如此:这是大势所趋。仅在人的精神品德里才有平等,而能够懂得这点的只有我们。只有大家亲如兄弟,才有博爱可言,而在实现博爱之前,是永远解决不了分配不公的问题的。我们将保存好基督的形象,它将像金刚宝石一样熠熠生辉,普照世界……阿门,阿门!

各位师父,有一回,我遇到一件感人至深的事。我云游四方,有一回在省城K遇到了我过去的勤务兵阿法纳西,自从我跟他分手以后,已经过去八年了。他在市场上无意中看见了我,他认出我以后,便向我急忙跑过来,上帝啊,他多高兴啊,简直向我冲了过来:“老爷,老爷,这是您吗?难道我真的看见您了吗?”他把我带到他家里。他已退伍,结了婚,已经有两个不点大的小孩。他和他太太在市场上做点小买卖,摆摊度日。他家的房间虽然狭小,贫寒,但是干干净净,喜气洋洋。他请我坐下后便给茶炊生上了火,派人去叫他老婆,倒像我到他家来对他是什么喜庆似的。他把孩子们领到我面前:“老爷,请您为他们祝福。”“我哪能祝福呢,”我回答他道,“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微不足道的出家人,我只能替他们祷告上帝,至于你,阿法纳西·帕夫洛维奇,我一直在替你祷告,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在替你祷告上帝,因为,”我说,“一切都因你而起。”于是我就尽力把这事给他作了说明。这人倒是怎么啦,他望着我,简直没法想象我过去就是他的老爷,是军官,现在站在他面前,却成了这副模样,穿这么一身衣服,他甚至哭了。“你干吗哭呢,”我对他说,“你是一个我永远忘不了的人,你心里应当替我高兴才是,因为我走的这条路是欢悦的、光明的。”他没有说很多话,只是一个劲地、十分感动地对我摇头叹息。他问我:“您的财产呢?”我回答他说:“献给修道院了,我们过的是集体生活。”喝完茶以后,我就起身同他们告辞,他忽然给我半个卢布,说是捐献给修道院的,又把另外半个卢布塞到我手里,急急忙忙地说:“这是给您的,给一个过路的云游四方的出家人的,您也许用得着,老爷。”我收下了他的半个卢布,向他和他太太一鞠躬,高高兴兴地走了,路上,我想:“瞧,现在我俩,他在自己家里,我则走在路上,很可能,我俩都在连声叹息和欢笑,两人的心里都十分快乐,在频频点头,回想上帝是怎么让我俩重逢的。”从那时起我再没见过他。我曾经是他的主人,而他曾经是我的仆人,而现在我俩却友爱地、精神上感动至深地互相亲吻,我俩体现了人与人之间伟大的团结一致。我对此想了很多,而现在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这种伟大而又纯朴的团结一致,有朝一日定会普遍开花,出现在我们俄罗斯人中间,难道这道理就那么费解吗?我相信,此情此景定将出现,而且已经为期不远了。

至于仆人,我还要补充几句:过去,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常常对仆人们发脾气:“女厨子做的菜太烫,勤务兵没把衣服刷干净。”但当时我亲爱的哥哥的想法使我豁然开朗,这话还是我小时候听他说的:“我配吗?我有什么资格让别人伺候我,我有什么资格对别人呼幺喝六,就因为他们穷,就因为他们没知识吗?”我当时觉得奇怪,这么简单的、彰明较著的想法,竟这么晚才出现在我的脑海。如果说尘世间不可能没有仆人的话,那也应当做到让你的仆人比他没有做你的仆人之前在精神上更自由[341]。为什么我就不能做我的仆人的仆人呢?而且应当让他看到这一点,我这样做没有什么放不下架子的,他也不用不相信。为什么我的仆人就不能如同我的亲人一样,到后来,我就接受他做我的家庭成员,并对此感到满心欢喜呢?甚至现在,这也是办得到的嘛,而且将来这也可以作为实现人与人之间美好的团结一致的基础,那时候人就不会给自己寻找仆人,也不希望像眼下这样把跟自己同样的人变成仆人了,而是相反,像《福音书》上说的那样,自己极力希望做大家的仆人[342]。人最后终将只在普度众生的功德中寻求自己的快乐,而不是像眼下这样在残忍的乐趣—在饕餮、淫乱、妄自尊大、自吹自擂,以及妄图一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角逐中寻求快乐—难道这仅仅是幻想吗?我坚信,这绝不是幻想,而且实现这一理想已经为期不远了。有人笑问道:实现这一理想的时间何时到来呢?而且真的会到来吗?我认为,只要我们与基督同在,我们定能实现这一伟大的事业。人世间,在人类历史上,有多少这种思想,甚至在十年前还是不可想象的,可是那时来运转的神秘时刻一旦来临,这些思想就会忽然出现,而且风行整个大地,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国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的,我国人民定将光照全世界,到时候所有的人将会说:“匠人所弃的石头,已成了房角的头块石头。”[343]我们倒要请问那些好嘲笑别人的人:如果我们说的仅仅是幻想,那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仅靠自己的智慧,不靠基督,建起你们的大厦,安排好你们公平合理的生活呢?如果他们硬说,相反,只有他们在追求团结一致,那么,说实在的,只有他们中间头脑最简单的人才会对他们的诺言信以为真,因此这只能使人对这种头脑简单的想法哑然失笑。说实在的,他们比我们更爱不着边际地幻想。他们想要建立公平合理的生活,但是如果撇开基督,结果必将使全世界淹没于血泊之中,因为血债要用血来偿还,动刀的人必将死于刀下[344]。如果不是基督有言在先,他们一定会互相残杀,直杀到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两个人。甚至这最后两个人由于蛮横也不会互相劝阻,因此最后一个人必将消灭那倒数第二个人,然后再消灭自己。这情形本来是会出现的,要不是基督有言在先,为了那些温良敦厚的人使这事减少了的话[345]。那时候我还身穿军官服,我就在社交界讲起了仆人问题,我记得,大家对我的话都很惊讶。他们说:“难道要我们请仆人坐到沙发上,给他端茶倒水吗?”那时候我回答他们道:“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哪怕偶一为之也无不可呀。”大家都笑了。

他们提的问题很无聊,我的回答也不明确,但是我想,其中总还有点道理。

(七)论祷告,论爱,论与彼岸世界彼此相通的问题

年轻人,切莫忘记祷告。如果你的祷告是真诚的,那每次在你的祷告中就会出现新感情,而在这新感情中又会出现你过去不知道,而现在又必将鼓舞你的新思想;于是你就会明白,祷告乃是一种自我教育。还应记住:每天只要有时间,有可能,要反复念诵:“主啊,请宽恕今天来到你面前的所有的人。”因为每时每刻都会有千千万万的人离开他们在尘世的生命,他们的灵魂将来到主的面前—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在告别人世的时候是孤独的、无人知晓的,充满了忧伤和苦闷,因为没有任何人对他们的死表示惋惜,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有他们存在:他们是不是在这世上生活过。你为他(们)所做的安魂祈祷也许会从大地的另一端上达天庭,传到主的耳朵里,虽然你根本不认识他,他也根本不认识你。他的灵魂畏惧地站在主的面前,在那一瞬间,他感到居然还有人在为他祷告,人世间居然还有个人在爱他,他的灵魂该感到多么欣慰啊。于是上帝便会更加慈悲地看着你俩,因为你都这么可怜他了,上帝就会更加怜悯他,因为上帝与你相比要无限仁慈,无限地充满爱。他会看在你的分上宽恕他的。

诸位师兄弟,不要怕人们犯的罪孽,要爱那个即使是有罪的人,因为这种与上帝的爱类似的爱,乃是世间最高的爱。要爱上帝的一切造物,爱整体,也爱每一粒沙子。要爱每一片树叶,每一道上帝的光。要爱动物,要爱植物,要爱每一件东西。你倘若能爱每一件东西,你就会理解蕴含在事物中的上帝的奥秘。一旦理解了,以后你就会不断地、每天每日地对它都有越来越深的理解。最后你就会以整个包罗万象的爱爱全世界。要爱动物:上帝曾赐予它们简单的思想和无忧无虑的快乐。不要扰乱它们的快乐,不要虐待它们,不要剥夺它们的快乐,不要背离上帝的想法。人啊,不要把自己凌驾于动物之上:动物是无罪的,而你尽管身为万物之灵,但是你一出世就腐烂着大地,而且在你身后留下一大摊脓血—唉,差不多我们每个人都这样!尤其要爱孩子,因为他们也像天使一样是无罪的,他们活着,使我们有感于心,使我们的心灵净化,仿佛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欺侮孩子的人有祸了。[346]爱孩子是安菲姆神父教我的:在我们云游四海的时候,他待人亲切而又沉默寡言,常用他化缘得来的几个铜子买蜜糖饼和冰糖分给孩子们吃;他见到孩子就怦然心动,不能漠然而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你遇到某种想法,常常会感到困惑,尤其是看到人们的罪孽,你会不由得自问:“用暴力阻止它呢,还是用温良敦厚的爱?”你要永远拿定主意:“我定要用温良敦厚的爱来阻止它。”你一旦拿定主意,并永远身体力行,就能征服全世界。温良敦厚的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是所有力量中最强大的力量,没有任何力量能超过它。要每日每时每分都反省自己,使你的形象保持完美。比方说,你走过一个年幼的孩子身边,愤愤然,口出秽言,心情恶劣;也许你根本没注意这孩子,可是他却看见了你,于是你那丑恶渎神的形象便会留在他那没有自卫能力的幼小心灵里。你甚至没注意到这点,但是说不定你这样做已经把一颗恶劣的种子播进了他的心田,也许这颗种子就会发芽长大,而这完全是因为你在孩子面前行为不检点的缘故,因为你没有在自己身上养成一种发奋向上的、慎重体贴的爱。诸位师兄弟,爱是老师,但要善于拥有它,因为拥有它很难,要花很大力气,要下很大工夫,要花很长时间,因为不是,不是爱偶然的一刹那,而是一直爱下去,至死不渝。至于偶然的爱,任何人都能做到,连坏蛋也能做到。我的年轻的哥哥曾经请求小鸟宽恕:这样做似乎荒唐,可却是对的,因为万物就像汪洋大海,一切都在流动,而且相互关联,只要触动一处,世界的另一端就会有所反应。就算请求小鸟宽恕近乎疯狂吧,但是,如果你本人能比你现在更好些,哪怕就好一点吧,只要好一点就成,那小鸟的日子也会好过些,你周围的孩子和每个动物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告诉你们吧,万物就像汪洋大海。那时候你就会向小鸟祈祷了,你心中就会充满包罗万象的爱,似乎处在一种狂喜之中,你将会祈求它们,让它们也来宽恕你的罪孽。你应当珍视这种大欢喜,不管人们觉得它多么荒唐。

我的朋友们,你们要请求上帝赐给你们快乐。你们要像孩子,要像天上的飞鸟一样快快乐乐。[347]不要让人们的罪孽影响你们的作为,不要怕这罪孽会败坏你们的事业,使它无法实现,不要说:“罪孽是强大的,造孽这种行为也是强大的,恶劣的环境也是强大的,而我们是孤立的、无能的,恶劣的环境会败坏我们,使我们的善行无法实现。”孩子们,千万不要气馁!能拯救自己的只有一条:要自爱自重,要为整个人类的罪孽承担责任。朋友,要知道,的确是这样的,因为只要你真心诚意地为一切人和一切事承担责任,你就会立刻看到,事情的确是这样的,你对一切人和一切事都负有罪责。把自己的懒惰和无能推到别人身上,结果就会养成同撒旦一样的习惯:目空一切,并埋怨上帝。对于撒旦般的目空一切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在人世间很难看透它,因此容易失足,染上这毛病还自以为正在做某件伟大而壮丽的事。我们天性中的最强烈的感情和冲动,有许多东西,我们在人世间暂时还理解不了,千万不要被这些东西所诱惑,不要以为用这个就可以为你辩解,因为永恒的法官向你追究的是你所能理解的,而不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你将来一定会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因为到时候你就能正确对待一切,也就无意争辩了。我们在人世间的确像一群迷途的羔羊,要不是我们面前有宝贵的基督的形象的话,我们就会完蛋,就会彻底迷失方向,就像大洪水前的人类一样。人世间有许多东西我们还无法知道,但是上帝却赐给我们一种神秘而又奇妙的感觉,使我们感到我们与彼岸世界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我们思想与感情的根子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彼岸世界。[348]哲学家们说,事物的本质在人世间是无法理解的,其道理也就在此。上帝从彼岸世界取来了种子,把它播种在人间的土地上,于是就形成了上帝的花园,只要能够长出来的东西都长出来了,但是培植出来的东西之所以能存活,完全靠了与神秘的彼岸世界有一种彼此相连的感觉,如果这感觉在你心中逐渐减弱或者逐渐消灭,那你心中培植起来的东西也将会逐渐死亡。于是你就会对人生逐渐冷淡,甚至憎恨它。我作如是想。

(八)能否做同类人的法官?论信仰到底

尤其要记住,你不能做任何人的法官。因为人世间不可能有审判罪犯的法官,除非这位法官自己认识到,他跟站在他面前的人一样是罪人,站在他面前的那人固然有罪,但是,很可能,他对这人的罪应负的责任比所有的人都大。只有懂得这点,他才能成为一名法官。这话虽然听起来荒唐,却是真理。因为如果我公正廉明,也就不会有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罪人了。如果你能够把站在你面前受到你审判,并受到你腹诽的这名罪犯的罪责承担下来,你就应该立刻当仁不让,亲自去替他受苦,同时把他释放,不加责备。即使法律规定你来做审判他的法官,你也应当尽可能照此精神办理,因为放走他以后他就会自己审判自己,这审判甚至比你对他的审判还要重。如果他跟你吻别时无动于衷,还嘲笑你,那你也不要被这一现象所迷惑,这说明他醒悟的日期还没有到,但是到时候这日期一定会来的,即使不来,那也没关系:他不认识,别人会替他认识,这样他自己就会痛苦,就会自己审判自己,自己给自己定罪,于是事实真相也就大白于天下了。要相信这点,要确信无疑,因为正是在这点上建立着圣徒们的整个期望和整个信仰。

你要不倦地身体力行。如果夜里临睡前你忽然想起:“我没有做应该做的事。”那就应该立刻起身,赶紧去做。如果你周围的人都是坏人和麻木不仁的人,不愿意听你唠叨,那你就向他们下跪,请他们原谅,因为人家不愿意听你的话,说实在的,这错还在你。即使你当真没法同那些怨天尤人的人说话,那也永远不要失去希望,应当默默地、低三下四地为他们服务。即使所有的人都离开你,并且拼命赶你走,那,剩下你一个人,也应当趴在地上,亲吻大地,用你的眼泪浇灌它,于是大地就会在你的眼泪浇灌下结出果实来,尽管你独自一人,谁也看不见你,谁也听不见你。要信仰就要信仰到底,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走上了歧路,只有你一人始终不渝:即使到那时候,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也应当供奉和赞美上帝。即使只有像你这样的两个人走到一起,那也已经是整个世界了,这是身体力行的爱的世界,你们也应该在上帝的感召下互相拥抱,赞美主:因为虽然只有你们两个人,但是在你们身上却体现了上帝的真理。

即使你作了孽,你因为自己的罪孽或因自己突然失足,甚至到死都感到悲伤,那你也应当为别人高兴,为正人君子高兴,因为虽然你作了孽,但是别的人却循规蹈矩,没有作孽,你应当为他们感到高兴才是。

如果人们的罪恶行径使你义愤填膺,悲痛欲绝,你恨不得向这些恶人报复而后快,那你千万要提防这种感情;应当立刻去给自己寻找痛苦,仿佛人们作恶,这罪全在于你。要接受这痛苦,要咬牙忍受,你心里的情绪才能得到缓解,你才会明白其罪全在于你,因为你是唯一无罪的人,你本来可以开导这些恶人,给他们光明,可是你却没有这样做。假如你能给他们光明,那么你发出的光就会给他人照亮道路,那个作恶的人,在你的光的照耀下,也许就不会作恶了。即使你开导了他们,给了他们光明,而你看到他们并没有因此幡然悔悟,那你对来自上天的光的力量也应当坚信不疑,千万不要怀疑;要相信,即使现在他们没有醒悟,那他们的儿孙也定会吸取教训,因为即使你死了,你的光是不会死的。一位高僧大德离开了人世,而他的光永驻。人们的灵魂得救总是在拯救他们的人死去之后才得以实现。人类常常不承认他们的先知,常常迫害他们,但是人们却爱他们的殉难圣徒,尊敬那些已经受过他们迫害的人。你是为整体工作,为未来尽力。永远不要寻求福报,因为即使没有福报,你在这世上得到的福报也已经够大的了,即只有正人君子才能得到的精神上的愉悦。不要怕豪门权贵,但要有大智大勇,永远洁身自好。要知道分寸,要知道凡事都有期限,要学会这点。要慎独,要祷告上帝。要乐于下拜,亲吻大地。一面亲吻大地,一面要不倦地、不知餍足地爱,爱一切人,爱一切物,要寻求这种大欢喜和狂喜的境界。要用你的快乐的眼泪浇灌大地,要爱你的这眼泪。不要羞于这样的狂喜,要珍惜这样的狂喜,因为这是上帝的伟大恩赐,不是许多人都能得到这种恩赐的,只有上帝的选民才能得到。

(九)论地狱和地狱之火,神秘的议论

诸位师父,我在想:“什么是地狱?”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是一种因不能再爱而受到的痛苦。”有一回,在无限的存在里,在无法用时间和空间衡量的存在里,某个具有灵性的动物,由于他之降临人世,便赋予他一种能力,使他能对自己说:“我在故我爱。”有一回,也就那么一回,上天赐予他一瞬间积极的、身体力行的爱,而且为此还赐予他人间的生命,而与生命一起还赐予了他四季和时令,可是又怎么样呢:这个幸运的动物却摈弃了这一无价的赏赐,不知珍惜,不加爱护,反而报以嘲笑,结果成了个麻木不仁的人。这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他也看见了亚伯拉罕的怀抱[349],而且跟亚伯拉罕谈过话,就像财主与拉撒路的故事对我们所指出的那样,他也看到了天堂,也可以上天到主那里去,但是他感到痛苦的正是他就要上天去见主了,可是他从来没有爱过,他就要碰到那些爱过的人了,而他却曾经鄙视过他们的爱。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并且已经是自己对自己说:“现在我已经明白过来了,虽然我渴望爱,但是我的爱已经不再是功德,不再是对上帝的奉献,因为我在人间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亚伯拉罕也不会用哪怕一滴生命之泉(即重新赐予他过去的、积极的在人世的生命)来冷却一下我那渴求精神之爱的火焰了,我现在燃烧着爱的火焰,但在人世间我却鄙视过这爱;现在我已经没有了生命,也再不会有时间了!虽然我甘愿为别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已经办不到了,因为可以为爱而牺牲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在那个生命和这个存在之间已经横亘着一道深渊。”[350]有人谈到地狱之火时,认为这是真的火,我无意研究这一奥秘,同时我感到畏惧,但是我是这样想的:如果这火是真火,那么,说真的,人们应当为此感到高兴才是,因为我是这么想的,只有在真正触及皮肉的物质的磨难里,他们才能暂时忘却比这可怕千万倍的精神上的痛苦。再说要解除他们这种精神痛苦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折磨不是外在的,而是他们内心的。这痛苦即使可以解除,那么,我以为,他们也只会因此而更苦,更不幸。因为即使天堂里的好人因为看到他们痛苦而饶恕了他们,而且出于对他们的无边的爱,把他们召唤到自己身边去,即使这样,也只会更增加他们的痛苦,因为这会更加强烈地激起他们心中的火焰,渴望用爱来回报,渴望积极的、感恩图报的爱,可是要这样爱已经不可能了。不过在下窃想,即使认识到这不可能,毕竟还会使他心里好过些,因为接受了那些好人的爱,又没法回报这种爱,在这种无可奈何和这种谦卑自责的作用下,他们终究会找到过去在人间不屑一顾的积极的爱的某种表现方式,从而找到与这种爱相类似的行为……各位师兄弟们和朋友们,遗憾的是这道理我说不清楚。但是,在人世间自己杀害自己的人有祸了,自杀的人有祸了!我认为,不可能有任何人比这种人更不幸的了。有人对我们说,为这种人祷告上帝是有罪过的,教会也似乎把他们公然打入了另册,但是我私心深处以为,替这些人祷告祷告还是可以的[351]。要知道,基督决不会因为爱而发怒的。对于这种人,我一辈子都在心中为他们祷告,各位师父,我向诸位忏悔,直到如今我每天还在为他们祷告。

噢,有人即使下了地狱依旧十分骄傲和蛮横,尽管无疑他们已经有了认识,也看到了那颠扑不破的真理;还有些可怕的人完全依附于撒旦,染上了撒旦的骄横之气。这些人已是自愿下地狱,甚至地狱对他们也已不足挂齿;他们是一群心甘情愿的受难者。因为他们诅咒了上帝和生命之后,又自己诅咒了自己。他们满怀凶狠,充满骄横,就像沙漠中的饿汉,开始吮吸自己身体中的血。但是他们永远贪得无厌,拒绝宽恕,甚至诅咒召唤他们的上帝。他们一想到永生神就不能不咬牙切齿,他们不要创造生命的上帝,他们要求上帝自己消灭自己和他的一切造物。他们将在自己的愤怒之火中永远燃烧,他们渴望死和虚空。但是,求死而不得……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手稿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再说一遍:这部手稿残缺不全。比如,传记材料仅包括长老的青少年时代。至于他的开示和意见,似乎合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但是看得出来,他的话是在不同时期说的,而且出于不同的动机。至于长老弥留之际亲口说的一些话,也没有明确予以指出,而这次谈话的精神和性质,如果把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的手稿中列举的话同长老过去的种种开示两相比较的话,就可以得到大概的脉络。长老的圆寂确实是完全突如其来的。因为虽然在那最后一晚前来看他的所有的人,完全明白他的死期已经不远,但是毕竟没有想到他的死会这么突然;相反,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他的朋友们看到他在那天夜里似乎精神矍铄,十分健谈,甚至还以为他的健康有了明显好转,虽然也许为时不会太长。甚至在他圆寂前五分钟,诚如后来大家惊奇地传说的,还看不出任何他要死的迹象。他突然感到胸部一阵剧痛,脸色煞白,他用两手紧紧捂住胸口。当时大家都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急忙跑到他跟前;但是他虽然感到很痛苦,却仍旧笑吟吟地看着大家,慢慢地从安乐椅上滑落到地面,双膝下跪,接着便脸朝下,匍匐在地,伸出自己的双手,似乎处在一种愉悦的大欢喜中,亲吻地面和祷告上帝(诚如他自己教导的那样),静静地、快乐地把灵魂交给了上帝[352]。长老圆寂的消息立刻传遍了隐修区,进而传到了修道院。刚圆寂的长老的最亲近的人,以及按教职理应执绋的人,开始遵照古礼收殓他的遗体,全体修士则集合在大教堂里。后来据传,还在拂晓前,长老圆寂的消息就传到了城里。到破晓时分,全城人就几乎都在谈论这事了,于是许多市民开始络绎不绝赶到修道院来。但是关于这个我们将在下一卷中再说,而现在仅预先补充一点,即一天还没过,就发生了一件大家意料不到的事,就在修道院范围内和在全城产生的印象看,这事似乎是那么奇怪、那么惊心动魄和那么自相矛盾,因此时至今日,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敝县县城对于这个令许多人惊心动魄的一天还记忆犹新……

注释:

[306]俄罗斯的古称。
[307]这属于基督教规定的一类宗教性惩罚,如斋戒,募化,长时间的膜拜,祈祷,等等。
[308]见《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
[309]东正教的大斋期在复活节之前,为期七周,大斋期除持斋外,还不得举行文娱活动,也不得结婚,还有其他许多禁忌。
[310]指解除了农奴身份的农民。
[311]指教堂。
[312]指复活节前一周。
[313]俄国复活节在春分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约在俄历三月二十二日至四月二十五日之间),所以有早晚之分。
[314]这生命不同于我们理解的生命。据基督的教义,人活着,这是暂时的生命,人死后,才是永恒的生命,灵魂是不死的。只有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那,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天堂才会降临。
[315]沙俄培养贵族子弟的中等军官学校。
[316]据作者夫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在小时候也是用这本书作教本学习读书的。
[317]据作者夫人回忆,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切身体会,她曾好几次听他本人讲过。
[318]以上故事参见《旧约·约伯记》。《约伯记》曾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在一八七五年六月十日(二十二日)写给妻子的信中说道:“我读《约伯记》时几乎感到病态的愉悦:我往往放下书,在房间里来回走一小时,几乎要流下眼泪……这是我一生中最初看到的令人震惊的书之一,我当时几乎还是个孩子。”(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人文版,第三一九页)
[319]参见《旧约·创世记》第一章。
[320]俄国下层神职人员物质待遇菲薄,神父常常哭穷的事,在一八六〇至一八七〇年的俄国报纸上时有报道。作者也一直十分关心这一问题。
[321]关于亚伯拉罕和撒拉的故事,见《创世记》第十一章第二十九—三十一节,第十二—十八章第二十—二十三节;关于以撒和利百加的故事,同上,见二十四—二十七章;关于雅各的故事,同上,见第二十八—三十二章;关于雅各和上帝摔跤的故事,同上,见第三十二章第二十四—三十二节。
[322]参见《创世记》第三十七章,第三十九—第五十章。
[323]这里说的犹大是雅各和利亚的儿子,犹太人十二列祖之一;他不是我们所熟知的那个出卖耶稣的加略人犹大。
[324]这话源出《旧约·创世记》中雅各的遗言:“圭必不离犹大,杖必不离他两脚之间,直等细罗(就是赐平安者)来到,万民都必归顺。”(第四十九章第十节)
[325]指《圣经·以斯帖记》中所载亚哈随鲁王的两个王后的故事。亚哈随鲁王的第一个王后瓦实提不肯遵从王命参加饮宴,以免“使各等臣民看她的美貌”。王闻讯大怒,废瓦实提为庶民,另选聪明恭顺的以斯帖为王后。
[326]见《旧约·约拿书》。
[327]“主的寓言故事”指根据《福音书》(《约翰福音》除外)改编的寓言故事,借以说明《福音书》中比较抽象的思想,其中以《路加福音》中的故事最多。
[328]据《新约》中的传说称,扫罗曾肆意迫害基督的信徒,有一次他在前往大马士革(《圣经》中译为“大马色”)的途中,忽见天上发光,听到基督的声音对他说道:“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他说:“主啊,你是谁?”主说:“我就是你所逼迫的耶稣。”扫罗闻言大惊,遂皈依耶稣,后来成了耶稣传道的使徒,为表示自谦,改名为保罗(拉丁文意为“后生小辈”)。
[329]供东正教徒每日念诵的书,每月一册,逐日记载圣徒的言行、教诲以及关于宗教节日的传说。
[330]据传说,马利亚(埃及的)年轻时曾是个行为不端的淫妇。后来她偶然听到基督的教义后,即加入朝圣的行列,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紧接着便在一处隐修院修行,向上帝一心忏悔和祈祷,达四十七年之久。
[331]这里所说的大圣徒,指莫斯科附近举世闻名的谢尔盖圣三一修道院的创始人谢尔盖·拉多涅日斯基(一三一四—一三九二)。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称他代表了俄罗斯人民的历史理想。
[332]参见《启示录》第九章第十五节。
[333]语出《创世记》第一章第二十六节:“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
[334]指基督的二次降临。见《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第三十节:“那时人子的兆头要显在天上,地上的万族都要哀哭。他们要看见人子,有能力,有大荣耀,驾着天上的云降临。”
[335]指真正的凶手在良心上受到惩罚。
[336]语出《路加福音》第十章第二十七节:“你要尽心、尽性、尽力、尽意,爱主你的神。又要爱邻舍如同自己。”(这里所说的“邻舍”,意为除自己以外的他人。)
[337]当时俄国出版的一种儿童杂志。
[338]在《新约·希伯来书》里,这话是指一些人虽然认识了真道,但仍不尊敬基督和基督的学说,“践踏神的儿子,将那使他成圣之约的血当作平常,又亵慢施恩的圣灵”。
[339]指基督二次降临前的世界末日。语出《启示录》第九章第十五节:“他们原是预备好了,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要杀人的三分之一。”
[340]语出《旧约·创世记》第四十九章第五—七节,雅各临终时对他的众儿子说:“西缅和利未是弟兄,他们的刀剑是残忍的器具。我的灵啊,不要与他们同谋,我的心哪,不要与他们联络,因为他们趁怒杀害人命,任意砍断牛腿大筋。他们的怒气暴烈可咒,他们的忿恨残忍可诅。”西缅与利未因他们的妹妹底拿遭示剑人玷污,遂尽杀示剑城的男丁,以雪心头之恨。
[341]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八八〇年的《作家日记》里是这样来说明这一思想的:“仆人并不是奴隶。当保罗(使徒)与门徒提摩太外出传道时,提摩太曾侍候过保罗,但是请诸位读一读保罗的《提摩太书》(见《圣经·新约》):他这信是写给奴隶,甚至是写给仆人的吗,得了吧!他是他的‘提摩太孩子’,是他的心爱的孩子。瞧,主人对仆人就应当是这样的态度,如果他们俩都是完全的基督徒的话!仆人与主人是会有的,但主人不应当是老爷,而仆人不应当是奴隶。”(《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六三页)
[342]在《福音书》里,耶稣对自己的门徒说:“你们知道,外邦人有君王为主治理他们,有大臣操权管束他们。只是在你们中间不可这样。你们中间谁愿为大,就必作你们的用人。谁愿为首,就必作你们的仆人。”(《马太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五—二十七节)
[343]《旧约·诗篇》第一百一十八篇第二十二节。并参看《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四十二节。
[344]参看《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五十二节:“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
[345]耶稣基督在《福音书》中谈到世界末日,说那时必有大灾难,但是为了上帝的选民,将减少灾难的日子。与此处的说法稍有不同,原话是这样的:“若不是主减少那日子,凡有血气的,总没有一个得救的;只是为主的选民,他将那日子减少了。”(《马可福音》第十三章第二十节)
[346]这些话,意在使人们仿效耶稣基督对孩子的看法和态度。源出《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一—十节,第十九章第十三—十五节。
[347]这话概括了《福音书》中的一些说法:“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三节);“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并参看《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二—二十四节)
[348]佐西马长老的这一思想源出柏拉图哲学,它也是一切主观唯心主义哲学的共同思想基础。
[349]“亚伯拉罕的怀抱”,按基督教义,指好人死后灵魂得到永生安息的地方。
[350]《福音书》中关于财主与拉撒路的故事是这样说的:有一个财主,天天锦衣玉食,有一个讨饭的,名叫拉撒路,在他家门前要饭,可是那财主不肯给。后来拉撒路死了,被天使送到“亚伯拉罕的怀里”。财主也死了,进了地狱。他从地狱里看到了天上的亚伯拉罕和拉撒路,“就喊着说:‘我祖亚伯拉罕哪!可怜我吧,打发拉撒路来,用指头尖蘸点水,凉凉我的舌头,因为我在这火焰里极其痛苦。’”但是亚伯拉罕回答他说,财主和拉撒路都是因果报应,现在他们之间已横亘着一道深渊,两人都不能跨越。(参见《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九—二十六节)
[351]基督教会认为,自杀是一种最严重的罪行。教会规定不得为自杀者举行葬礼,把他们看成是邪教徒和异端。佐西马长老的上述看法,说明他的博爱精神和对一切人的宽宥,使他无视官方教会的正式规定。
[352]这是一句套语,常见于俄罗斯圣徒传的结尾,以形容圣徒圆寂。

《卡拉马佐夫兄弟 》臧仲伦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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