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教士(耿济之译)

編校 蒙光

俄罗斯教士(耿济之译)

編者按:陀斯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世界文學的巨著。其中“宗教大法官”所表達的信仰反省,與“俄羅斯教士(或修士)”一章對信仰的正面展示,構成了全書、也是世界範圍內,以文學形式呈現信仰領域的最高峰。“俄羅斯教士一章,通過以佐西馬長老自述生平和信仰的表白,以樸實無華的形式,呈現純粹光明的心靈的世界,其精神與一切信仰相通相應。編者自初讀全書,即對此章愛不釋手,反覆拜讀。很多人視《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書爲畏途,難以卒讀,然而作爲其精神內核,此章完全可以獨立成篇。因此特地匯集手頭能找到的諸中譯本,完整摘錄本章,文字、註釋皆如原譯,以饗同好。

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

БРАТЬЯ КАРАМАЗОВЫ

据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0 ТОМАХ(ГОСЛИТИЗДАТ,МОСКВА,1958)译出。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卡拉马佐夫兄弟:上下/(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耿济之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外国文学名著丛书)

ISBN 978-7-02-016143-0

Ⅰ.①卡… Ⅱ.①陀… ②耿… Ⅲ.①长篇小说—俄罗斯—近代 Ⅳ.①I512.44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040223号

责任编辑 李丹丹

装帧设计 刘静

责任印制 王重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俄罗斯教士(耿济之译)

一 佐西马长老和他的客人

阿辽沙焦急不安、心情痛苦地走进长老修道室的时候,几乎惊讶得站住了:他生怕见到他时,他已到了弥留之际,也许已经失去了知觉,但现在他却忽然看见他坐在安乐椅上,脸色虽衰弱疲惫,却显得愉快而振作,在客人们簇拥中,正在同他们安静地闲谈着。其实他只是在阿辽沙回来前一刻钟才起床的;客人们老早就聚在他的修道室里,等他睡醒过来,因为佩西神父曾坚决地保证说:“师父一定会起来,和跟他心意相投的人们再谈一谈,这是他在早晨亲口答应过的。”佩西神父对即将死去的长老的许诺以至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总是坚信不疑的,坚信到即使看见他已经完全没有知觉,甚至不再呼吸,也会因为曾得到过还要醒过来和他作别的诺言而对死亡本身都不肯相信,仍旧一直期待死者会醒过来,履行诺言。早晨,佐西马长老在入睡以前,确实曾对他说过:“在同你们、同我心爱的人们再畅谈一次,看一看你们的亲切的脸,再向你们吐露一下我的真情以前,我是不会死的。”聚拢来听这显然是长老的最后一次谈话的,都是多年来最忠实于他的朋友们,一共有四个人:司祭约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司祭米哈伊尔神父,隐修庵的住持,年纪还不很老,没有多大学问,是平民出身,但是性格刚强坚定,抱有纯朴的信仰,态度严肃,内心却充满深情,但他显然有意隐藏着,甚至有些羞于流露;第四位客人是完全老迈而且憨厚的修士阿菲姆神父,出身于最贫苦的农户,几乎不大识字,平素举止安静,沉默寡言,甚至从来不大跟谁说话,是最驯顺的人中间最驯顺的人,看他的神气,就好像是曾被某种超过他的头脑所能理解的伟大而可怕的事物所永远吓呆了似的。佐西马长老很爱这个好像永远战战兢兢的人,永远对他怀着异乎寻常的敬意,但也许一辈子同他说话比谁都少些,尽管有许多年曾和他一起,两人在俄罗斯各圣地云游。这是多年以前,已经过了四十年的事情了,那时候佐西马长老刚在贫穷而不甚著名的科斯特罗马修道院里初次开始隐修的苦行,不久以后,又随同阿菲姆神父出外云游,为他们的贫穷的科斯特罗马修道院募化基金。现在宾主一起聚在长老的第二间屋子——也就是放着他的床铺的那一间屋子里,以前已经说过,这间屋子是相当狭窄的,所以四个人(不算照常在旁侍立的见习修士波尔菲里)都勉强在长老的安乐椅周围挤着坐在从第一间屋子里端来的椅子上。天色已黑,屋子里由神像前的油灯和蜡烛照亮着。长老看见阿辽沙走进来,站在门旁,带着不安的神色,就快乐地对他微笑,伸出手来:

“好呀,安静的孩子,好呀,亲爱的孩子,你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阿辽沙走到他面前,向他跪下,哭泣了。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头翻腾奔涌,他的心灵战栗,他真想号啕地哭出声来。

“你怎么啦?要哭还早哩,”长老微笑着说,右手放在他的头上,“你瞧,我坐着谈话,也许还能活二十年,就像昨天那个手里抱着小女孩丽萨维塔从高山村赶来的可爱的善心女人对我所说的那样。愿上帝赐福给那个母亲和小女孩丽萨维塔!”他画着十字:“波尔菲里,你把她的献款送到我说的地方去了吗?”

他是想起了昨天那个快乐的女信徒所捐的六十戈比献款,是请他送给“比我还穷苦的人”的。这类款子是信徒们作为自己为了某一件事自愿承受的惩罚而捐献,而且总是从自己用劳力换得的钱中拿出来的。长老派波尔菲里昨天黄昏时候到新近遭了火灾的一个小市民妇女家里去,她是寡妇,还有子女,家被烧毁后只好出外行乞。波尔菲里连忙报告说已经照办了,把款子送了去,照所吩咐的那样,说是“一个隐名善心女人”捐助的。

“你起来吧,亲爱的,”长老对阿辽沙接着说,“让我看一看你。你到过自己家里,见过你那位哥哥了吗?”

他这样坚定明确地只探问他哥哥中的一位,阿辽沙觉得很奇怪,但是到底是哪一位呢?看来,也许他昨天和今天打发他出去,都正是为了这一位哥哥。

“看到了两个哥哥中的一个。”阿辽沙回答。

“我是说昨天那个,大的,我对他叩头的。”

“我只是昨天看到了他,今天怎么也找不到。”阿辽沙说。

“你赶快去找他,明天再去,越快越好,把一切事情扔下,赶紧去。你也许还来得及阻止住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向他将要遭遇的大苦难叩头。”

他忽然默不作声,似乎沉思了起来。这些话很奇怪。昨天亲眼看见长老叩头的约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对看了一眼。阿辽沙忍不住了。

“父亲和师父,”他十分慌乱地说,“您的话太含糊了,他将要遇到什么样的苦难?”

“你不必探问。我昨天好像觉察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就仿佛他的整个前途都在他的眼神中显露了出来。他有那样一种眼神,使我看了心里立刻就为这人正在替他自己酝酿的某种东西吓呆了。我一生中有过一两次看到一些人有这样的脸色,……仿佛显示出这些人的整个命运的脸色,可惜居然都应验了。我打发你到他那里去,阿历克赛,是因为我觉得你的友爱的面容也许对他会起点作用。但是一切由于天命,我们的命运也都是这样。‘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你应该记住这一点。阿历克赛,你要知道,我一生有许多次心里在暗中为你的容貌祝福,”长老带着温和的微笑说,“我对你的事是这样想的:你应该离开这里,到尘世中去像修士那样地生活。你会有许多敌人,但就连你的敌人也会爱你的。生活将给你带来许多不幸,但你会恰恰为了这些不幸而感到幸福,并且祝福生活,还使别人也祝福,这是最重要的。你就是这样的人。”“我的神父和师父们,”他对客人们说,脸上带着感动的微笑,“直到今天为止,我没有说过,甚至没有对他说过,为什么这个年轻人的脸在我的心里会感到那么亲切。现在我才对你们说:他的脸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种提醒和预告。在我的早年,还是小孩的时候,我有一位哥哥,在十七岁上,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就亲眼看见他死去了。以后,随着我的生命一年年度过,我渐渐地深信,我这位哥哥在我一生的命运里就好像是一种上天的指示和感召,因为假如他不曾在我的生活中显示,假如根本没有过他,我想,我也许永远不会当修士,走上这条宝贵的道路。这种最早的显示是出现在我的童年时代,可是到了我一生的暮年,它又仿佛在我的眼前重现了。奇怪的是,神父和师父们,阿历克赛的脸和他虽不十分相像,只有一点点近似,可是在精神上我却觉得相像极了,以致有许多次我简直就把他当作是那个年轻人——我的哥哥——在我一生将终时,作为一种提醒和感召,又神秘地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对我自己,对我有这样奇怪的幻想,简直都感到惊奇。”“你听见吗,波尔菲里?”他朝这位平素服侍他的见习修士说,“我有许多次看见你的脸上好像有不高兴的神色,因为我爱阿历克赛胜过爱你。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了,但你要知道,我也是爱你的,而且常常为了你的不高兴而感到发愁。亲爱的客人们,现在我想把这青年,我的哥哥的故事讲出来,因为在我的一生中再没有另外一种显示比它更为宝贵、更为动人和富有预言意味的了。我的心深受感动。在这时候我反省我的一生,好像又一次从头经历了它。”

在这里我应该声明一下:长老同他生活中最后一天来访的客人们所做的最后一次谈话有一部分被记录了下来。那是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在长老去世几天以后,凭着记忆追记的。然而这是不是完全是那天谈的,或者是阿辽沙把他的师父以前同他所谈的话也加了些进去,我没法判断。而且在这记录里,长老的话似乎是不间断的,似乎是在用说故事的形式向他的朋友们叙述他的一生,而根据以后的叙述来看,实际情况无疑并非如此,因为这天晚上是做一般的闲谈,虽然客人们不大打断主人的话,但他们也还是插进去谈自己的想法,甚至或许也讲了些自己的事情。况且这次叙述绝不会这样的不间断,因为长老有时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甚至还躺到自己的床上休息过,尽管他并没有睡,客人们也仍坐在原地没有离开。有一两次谈话还被佩西神父诵读《圣经》所打断。有意思的是他们中间谁也没有想到他当夜就会死去,尤其是因为他在这自己一生的最后一晚,经过白天睡了一大觉之后,忽然似乎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使他能够从头到尾坚持和他的朋友们所做的这次长谈。这似乎是一种最后的爱,由于它才使他维持了一种几乎不可思议的活力,但是时间极短,因为他的生命突然终止了。不过这话容后再说。现在我要声明的是我不打算把谈话的详情全写下来,而仅限于长老所讲的故事,像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所记录的那样。这样可以简短些,不那么累人,虽然我还要重说一遍,有许多自然是阿辽沙从以往的谈话里取来,加在一起的。

二 已故司祭佐西马长老的生平,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根据他的自述编写(传略)

1.佐西马长老的哥哥

亲爱的神父和师傅们,我生在辽远的北方某省B城,父亲家是贵族,却不是名门望族,也没有出过大官。我两岁上父亲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记得他。他遗给我母亲一所不大的木头房子,还有一点资财,虽然不大,却也足够她同孩子们维持生活,不致穷困。我的母亲只有两个儿子:哥哥马尔克尔和我——季诺维。哥哥比我大八岁,脾气暴躁,爱生气,但是心地善良,不会嘲笑人,沉默得出奇,在自己家里,同我,同母亲和仆人们尤其是这样。他在中学里读书很用功,但是和同学们合不来,不过也不吵架,至少据母亲说是这样的。他是十七岁死的,在他死前的半年,他开始常常拜访我们城里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他好像是个政治犯,因为怀抱自由思想,从莫斯科流放到我们城里来的。这位被流放的人是一位大学者和著名的哲学家,在大学教书。不知为什么,他爱上了马尔克尔,开始接待他。这个青年整晚上坐在他家里,一冬天全是这样,直到这个被流放的人申请获准,——因为他有靠山,——被重新召回彼得堡替政府服务为止。开始过四旬斋了,但是马尔克尔不愿持斋,他又骂又嘲笑,说:“这全是胡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弄得母亲和仆役们都大惊失色,连我这小家伙也不例外,我虽然只有九岁,但是听见了这话,也害怕得要命。我们的仆人都是农奴,一共四个,全是从一位我们相熟的地主的名下买下来的。我还记得,我母亲后来把其中一个叫阿菲米亚的瘸腿老厨妇以六百卢布纸币的代价卖掉了,另外雇了一个自由的农妇来代替她。在四旬斋的第六个星期上,哥哥忽然病了。他的身体一向是不健康的,胸间常隐隐作痛,体质衰弱,像有痨病的样子;他的个子并不矮,但又瘦又弱,面容倒很清秀。他大概只着了点凉,但医生来到后,立刻对母亲低声说,这是急性肺痨,活不到春天了。母亲哭哭啼啼,开始小心婉转地(主要是为了不让他吓着了)劝哥哥到教堂去忏悔,行圣秘礼,因为他在那时候还能起床。他听了以后,生起气来,痛骂上帝的殿堂,但心里却沉思起来:他立刻就猜到自己是病得很厉害,所以母亲才打发他乘还有力气的时候到教堂去忏悔和受圣秘礼。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早就有病,还在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吃饭的时候就曾对我和母亲不动声色地说过:“我不是你们尘世上的人,也许连一年也活不到了。”谁知这话竟成了谶语。过了三天,复活节前周到了。哥哥从星期二早晨起出去忏悔。他说:“妈妈,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为了使你快乐,得到安慰。”母亲又喜又悲,哭了起来,说:“你忽然变了脾气,大概快要完了。”但是他到教堂去没有很久,竟卧床不起了,所以只好在家里举行忏悔和圣秘礼。那年的复活节很晚,那几天天气晴朗,空气中充满芬芳。我记得他整天咳嗽,睡不好觉,早晨总是穿起衣服来,尽量到软椅上去坐坐。我还记得:他不声不响地坐着,态度恬静,面露微笑,虽是病人,脸上却显得开朗而快乐。他精神上完全变了,——在他身上好像突然发生了一种惊人的变化!老奶妈到他屋里,说:“好宝贝,让我把你这里神像前的油灯也点上吧。”以前他决不答应,甚至会吹灭它。这次他却说:“点吧,亲爱的,点吧,我以前拦阻你,真是混账极了。你点上油灯,祷告上帝:我一边高兴地看着你,一边也在祷告。这样我们祷告的就是一个上帝。”我们听到这些话觉得奇怪,母亲回到自己屋里一个劲地哭,只在走进他的房间的时候才擦干眼泪,装出高兴的样子。“妈妈,亲爱的,不要哭,”他时常说,“我还要活很长时间,和你们一起快乐地过活,生活是多么快乐,多么高兴呀!”“唉,亲爱的,你还有什么快乐,整夜发烧,咳嗽,几乎咳得把你的胸脯都震裂了。”他回答说:“妈妈,你不要哭,生活就是天堂,我们大家都活在天堂里,可是我们却不愿意知道这个,如果愿意知道,那么明天全世界就都会成为天堂了。”大家都奇怪他的话,他是说得那样奇怪而坚决;大家都感动得哭了。朋友们到我们家里来看望。他就说:“可爱的亲人们,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这样爱,你们为什么爱我这样的人,我以前又是多么不懂得珍重这个啊!”他时时刻刻对走进来的仆人们说:“亲爱的,你们为什么侍候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么?如果上帝开恩,让我活下去,我也要亲自为你们服务,因为大家应该互相服务。”母亲听了摇摇头说:“亲爱的,你因为有病才这样说呀。”他说:“妈妈,亲爱的妈妈,既然不可能没有主人和仆人,那么让我也做我的仆人的仆人,就像他们做我的仆人一样。我对你说,妈妈,我们大家在众人面前都有过错,尤其是我比别人更有错。”母亲甚至发笑了,一面哭,一面笑,说道:“你怎么在众人面前比别人更有错?世上有的是杀人的、抢人的,你来得及干哪一件,干吗要比别人更严厉地责备你自己?”他说:“妈妈,我的嫡亲的妈妈,”——他当时出人意外地喜欢说起这些亲热的话来,“我的嫡亲的,可爱的妈妈,你要知道,每一个人的确都在众人面前对一切人和一切事担有种种罪责。我不知道怎样给你讲明白,可是我痛切地深深感到是这样的。所以我们怎么能活在那里,生着气,却一点也不自觉这一点呢?”他每天醒来以后,一天比一天更显得亲切,愉快,心中洋溢着爱,一个老德国医生埃森斯密特时常来,有时来了,他就和医生开玩笑:“怎么样,大夫,我还能在世上再活一天么?”医生回答他:“不但一天,还能活许多天,——还能活几个月,几年。”他嚷起来:“干吗几年,几个月!用得着计算什么日子,人只要有一天就可以体会到全部的幸福。亲爱的,我们干吗要争吵,互相夸耀,互相记仇:我们大家只应该到花园里去,游玩,嬉戏,互相亲爱,互相夸奖,亲吻,为我们的生活祝福。”“您的儿子已经不是这世上的人了,”在母亲送医生到台阶上的时候,医生悄声对她说,“他因为病,变得神经不正常了。”他的房间的窗子是朝花园的。我们家的花园很阴凉,有许多老树,春天树上正在发芽,早春的小鸟飞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鸣叫,在他的窗外唱歌。他望着,欣赏着它们,突然向它们也请求起饶恕来:“上帝的小鸟,快乐的小鸟,你们也饶恕了我吧。因为我在你们面前也犯过罪孽。”当时我们家里谁也没法理解这种话,但是他却快乐得哭了。他说:“是啊,我的周围全是上帝的荣耀:小鸟,树木,草地,天空,只有我活在耻辱里,糟蹋了一切,完全没有注意到美和荣耀。”“你竟把许多罪孽往自己身上揽。”母亲说着就哭了。“我的亲爱的妈妈,我哭是因为快乐,并不是因为悲伤,只是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才好,我是自己愿意向他们认错的,因为我不懂得应当怎样去爱他们。尽管我在大家面前有罪,大家也会饶恕我的,这就是天堂。难道我现在不在天堂上么?”

还有许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也写不下来了。只记得我有天一个人到他屋里去,里面一个旁人也没有。那时候已将薄暮,天气清朗,太阳已快要落山,斜晖照亮了整个屋子。他看见了我,向我招手,我走近去,他两手抓住我的肩膀,温存和蔼地看着我的眼睛,不说一句话,只是看了我好大一会儿,然后说道:“好了,现在你去吧,去替我游戏、生活下去吧!”我当时走出去玩耍去了。以后我一生里有许多次含泪想起,他怎样吩咐我替他生活下去。他还说了许多像这样奇怪,美丽,但当时我们还不了解的话。他是在复活节后第三个星期去世的,死时神志清醒,虽然已不会说话,但是直到最后一刻神色也一点都没有改变:快乐地看着周围,眼睛里充满喜悦,目光寻觅着我们,向我们微笑,招呼我们。甚至城里也有不少人谈论起关于他死的事情来。这一切当时使我震撼,但并不很厉害,虽然殡葬的时候,我曾大哭一场。我那时很年轻,还是一个孩子,但是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一种深藏的感情,却一直留在我的心上。到了时候全会复活过来,发出回响。后来真的应验了。

2.圣经与佐西马长老的一生

那时候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了。不久,有些好心的朋友对她说:现在你既然只有一个儿子,你又不是穷人,有点财产,为什么不效法别人,打发令郎到彼得堡去,如果一直留在故乡,也许你会使他丧失发迹的机会的。他们劝母亲把我送到陆军士官学校去,以便以后加入皇帝近卫军。母亲迟疑了许久,舍不得和最后一个儿子离别,但是为我的幸福着想,虽然流了许多眼泪,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她把我带到彼得堡,送进陆军士官学校,从此我再没有看到她;因为她为我们两人悲痛、思念了整整三年以后就去世了。父母的家里给我留下的完全是宝贵的回忆,因为一个人再没有比他在父母家里所度过的幼年时代留下的回忆更为宝贵的了,而且只要家庭里有一点点的爱情和和谐的气氛,就差不多永远这样。甚至从最坏的家庭里也会遗留下宝贵的回忆来,只要你的心灵本身懂得寻找宝贵的东西。在我关于家庭的种种回忆中,也包括关于圣经的故事的回忆,这当我在父母家里,虽然还是孩子时,就已经很感兴趣了。我当时有一本圣经故事书,其中附有各种精美的插图,书名是:《新旧约故事一百〇四则》,我就是从这本书开始学会读书的。现在这本书还放在我这里的书架上,作为珍贵的纪念品来保存。但是我记得,在我学会读书以前,还在八岁的时候,某种灵感就已经初次降临到我的身上。母亲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一,领我一个人到教堂去做弥撒(我不记得当时哥哥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天天气晴朗。我现在回忆的时候,好像还能看见薰烟怎样从香炉里升起,静悄悄地袅袅上升,阳光从圆顶上狭窄的小窗里倾泻到教堂中我们的头上,而香烟弯弯曲曲地升上去,就好像融化在阳光里一般。我感动地望着,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心灵里有意识地种下了上帝的话语的种子。一位少年拿着一本大书,走到教堂中央,——那本书大得我当时觉得他甚至拿着都很吃力。他把它放在诵经台上,打开来开始朗诵。当时我忽然第一次懂得了一点意思,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了在上帝的殿堂里读的是什么。在乌恩地方有一个正直、虔信的男子,广有财产,有许多骆驼,许多驴羊,他的孩子们终日寻欢作乐,他很爱他们,替他们祷告上帝:因为他们这样寻欢也许会犯罪的。魔鬼同神子们一块儿来到上帝面前,对上帝说,他已经走遍地上和地下各处。“你看见我的奴仆约伯了么?”上帝问他。于是上帝指着他的伟大而神圣的奴仆,对魔鬼夸奖起来。魔鬼听了上帝的话,冷笑了一声:“你把他交给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奴仆会发出怨言,诅咒你的名。”于是上帝把他所心爱的这个恪守教规的人交给魔鬼,魔鬼杀害了他的子女和牲畜,毁尽了他的财产,一切都是那样突然,好像神的霹雳一般。于是约伯撕裂自己的衣裳,扑在地上,大声喊道:“我赤身从母胎里出来,再赤身回到大地。上帝赐与的,上帝又取了回去。愿上帝的荣名千年万世永受祝福!”神父和师傅们,请你们宽恕我现在的眼泪,——因为我的全部童年生活现在好像重新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现在仿佛又像当时那样以一个八岁小孩的胸脯呼吸,又跟当时一样地感到又惊又喜又敬畏。当时那些骆驼是那么引起了我的想象,还有那个敢同上帝那样说话的撒旦,那把自己的奴仆交出去受罪的上帝,以及他那喊着“不管你怎样惩罚我,你的荣名将永受祝福”的奴仆。随后就是教堂里那宁静而甜蜜的颂歌:“愿我的祷词得闻”,然后又是神父香炉里的薰烟和跪地的祈祷!从那时起,每逢我重读这篇圣者的故事就不能不流下泪来,——甚至昨天还是这样。这里面有许多伟大、秘密、无从想象的东西!我以后听到过嘲笑者和亵渎神明的人傲慢不逊的话:上帝怎么能把他所爱的圣者交给魔鬼去供它取乐呢?还夺走他的子女,用疾病和毒疮打击他,使他用瓦片去挤身上的脓疮,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单单为了在撒旦面前夸口说:“你瞧我的圣者能为了我受什么苦!”但是伟大之处正在于这是一种神秘,——一个朝生夕死的尘世形象和永恒的真理结合在一起了。在地上的真理面前永恒的真理在显示它的作用。这里创世主就像在他创世的最初几天,每天做完后总要夸奖“我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很好的”一样,他看着约伯,重新又在夸奖他自己的造物。约伯赞美上帝的时候,不仅是在为他效劳,而且也是在为他千年万世,一代又一代的造物效劳,因为他被创造出来时的天职就是如此。主啊,这一本书太好了,里面有多少宝贵的教训!圣经真是一部了不起的书,它带给人多么神妙的奇迹和力量!真是世界和人,以及各种人类性格的样板,一切都在这里面提到了,一切都给我们永远指示出来了。里面有多少神秘得到了解决和揭示:上帝重又恢复了约伯的地位,重又赐与他许多财产,又过了多少年,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的子女,而且他也爱他们。主啊!“在以前的那些子女已经没有,已经被夺去以后,他怎么还能爱这些新的子女呢?当想起以前的子女来的时候,尽管他也很爱新的子女,但是难道他跟他们在一起,能够感到完全幸福,像以前一样么?”然而这是能够的,能够的:旧的悲愁,由于人生的伟大的神秘,会渐渐转化为宁静的、感人的欢乐,而年轻的、沸腾的热血将由驯顺的、明朗的暮年所取代;我祝福着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也依旧对它歌颂,但是我现在却更爱日落,爱它那长长的斜晖和随之而来的宁静,温驯,动人的回忆,整个漫长而幸福的一生中各种可爱的形象;而在这一切之上是上帝的使人感动、使人安慰并宽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将终结,我知道,也听到了,但是在剩下的每一天中,我感到我的地上的生命已和新的、无尽的、不了解的、却已十分临近的生命相接触。在预感到这新的生命时,我的心灵喜悦得颤抖,我的头脑清澈,心中高兴得流泪。……朋友们,师傅们,我屡次听到,在最近一些时候以来更加时常听到,我们的神父们,尤其是乡村的神父们,到处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薪俸太少,地位太低,公开地说,甚至写成文字,——我就曾亲自读到过,——说他们现在好像无法对人民讲解圣经,因为他们的薪水太薄,假使有路德教徒和异教徒前来抢夺羊群,只好让他们抢去,因为我们挣的钱太少。天呀!我心想,但愿上帝把他们认为那么宝贵的薪俸加多些吧,因为他们的抱怨也是有理的,但是说实话:如果谁在这件事上有错的话,那有一半是错在我们自己!因为即使没有时间,即使他说全部时间都忙于工作和各种圣礼确是事实,但到底总还不是全部时间,他在一个星期中至少总还可以找到一两个钟头来想想上帝的吧。而且也不是整年都有工作。他可以每星期一次,在晚上,起初只召集一些孩子们前来,——父亲们听到以后也会来的。做这事情也用不着建造什么房子,只要在自己的屋子里接待一下就行,用不着担心,他们不会糟蹋屋子的,因为集会总共只有一两个钟头。他可以对他们打开这本书,就诵读起来,不要讲大道理,不要装腔作势,也不要露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而是要带着亲切感动的态度,高兴自己能为他们诵读,高兴他们喜欢听,也听得懂,而且要自己也爱所读的那些话,只要偶尔停下来,把一些老百姓不大懂的话解释一下,不必着急,他们全会了解,正教徒们的心是完全了解的!你给他们读亚伯拉罕和萨拉的故事,伊萨克和丽碧卡的故事,读雅各怎样到拉朋去,梦中和上帝相斗,说道:“这地方是令人敬畏的,”你就一定可以使普通老百姓虔信的心产生深刻的印象,你给他们读,尤其应该给小孩们读:几弟兄如何把他们的亲弟弟,一个可爱的少年,一个爱做梦的人和伟大的预言者约瑟夫卖去作奴隶,却拿着他的血衣去对父亲说,是野兽把他的儿子撕成碎块了。给他们读,后来这几弟兄如何到埃及去找粮食,那时约瑟夫已成了伟大的帝王,可是他们没有认出来。他折磨他们,治他们的罪,把弟弟便雅悯扣住,却完全出于爱:“我爱你们,一面爱,一面折磨你们。”因为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怎样在酷热的沙漠中,水井旁边,被他们卖给商人,他怎样拧着双手,放声哭泣,求弟兄们不要把他卖到陌生的地方去充当奴隶,现在过了许多年以后,看到了他们,重又无限热爱他们,一面爱,一面加以折磨和压迫。他后来离开他们,忍不住心中的痛苦,扑到床上哭了;后来他擦干脸,喜喜欢欢地走出来,对他们说:“哥哥们,我就是约瑟夫,你们的弟弟!”然后再往下读,老雅各得悉他的可爱的小儿子还活在人世,多么喜悦,急着到埃及去,甚至抛弃了祖国,死在异乡,在遗嘱里向后世说出了伟大的预言,一生秘密地藏在他的温顺畏怯的心里的预言,说他这犹太族里将出现宇宙的伟大的希望——调解人和救世主!神父和师傅们,请宽恕我,不要责怪我像小孩一样谈论你们早就知道,而且会更加巧妙而动听百倍地宣讲的东西。我只是由于高兴才讲这些的。请你们宽恕我的眼泪,因为我真爱这本书!让他,上帝的牧师,也哭泣一下,他就可以看到听他诵读的人的心会怎样受到感动。只需一个小小的子粒:只要他把它播进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心里,它就决不会死去,而会一辈子活在他的心灵里,在黑暗和他所犯的种种罪孽的污秽中,作为一线光明,作为一种伟大的警戒而潜藏在他的身上。而且完全不必多加解释和教训,一切他全会直接了解的。你们以为普通群众不会了解么?你们可以试试再对他们念一段动人的故事,关于美丽的以斯帖和骄傲的瓦实提的故事,或是先知约拿在鲸鱼肚里的奇妙的故事。还不要忘记读神的寓言,尤其是读《路加福音》里的(我就这样做过),以后是读《使徒行传》里圣保罗的谈话(这是一定要读的,一定要读的!),最后,也不妨读读《圣徒传》里神人阿历克赛的行述,和最为伟大的快乐的殉难者,神的目睹者埃及来的圣母玛丽亚的生平,你会使他们的心深深地被这些简单的故事所打动,而这样做只要每星期一个钟头就行,不管你的薪水多么少,有一小时就够了。他就会亲眼看见,我们的民众是厚道的,感恩的,会给予百倍的答谢。他们记住神父的关怀和他的感人的话,会心甘情愿地到他地里和家里来帮他的忙,而且比以前更加尊敬他,——而这也就等于增加了他的薪水。事情是很简单的,有时候我们甚至都害怕说出口,因为怕人家会笑你,然而这是完全真实的!凡是不信上帝的人,也不相信上帝的人民。相信了上帝的人民,就能明察上帝的神圣,虽然以前自己并不信它。惟有人民和他们的未来的精神力量可以使我们那些脱离故土的无神派产生信仰。没有实例,基督的话还有什么用?而人民要没有上帝的话,会活不下去,因为他们的心灵迫切需要他的话和一切愉快美好的事物。在我年轻的时候,——这已经是好久以前,差不多有四十年了,我曾同神父阿菲姆长时间周游全俄,为修道院募捐,有一次在一条可以通航的大河的岸旁和渔夫们一同过夜,一个面目清秀的青年农民和我们坐在一起。看他样子已有十八岁。他要在第二天赶到一个地方去给货船拉纤。我看见他用明朗柔和的目光朝前面望着。七月的夜是很明朗、宁静、温暖的。河面宽阔,水气升上来,使我们感到凉爽,小鱼轻声戏水,小鸟沉默着,万籁俱寂,无限美妙,一切都在向上帝祈祷。只有我们两人没睡,我和这青年谈论这个上帝的世界的美丽和它的伟大的神秘。每根小草,每个昆虫,蚂蚁,金蜂,全都奇怪地知道自己应走的道路,虽然它们并没有智力。它们为上帝的神秘作证,而且不断地自己显示这个神秘。我看出,这可爱的青年的心燃烧起来了。他告诉我,他爱树林,爱林中的鸟;他是捕鸟的,了解它们的每一声啼鸣,会召唤每一只小鸟。他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呆在树林子里更好了,不过实在说,一切都很好。我回答他:“确实,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美妙,因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匹马,站在人身边的巨大的畜生,或是那头低头沉思着的牛,它替人做工,养活着人。你瞧瞧它们的脸庞:对于时常无情地痛打它们的人类是多么温顺,多么依恋,它们的脸上是多么地不怀恶意,多么地信任,多么地美丽。甚至想想都觉得感动:它们是没有任何罪孽的,因为一切都是崇高的,除了人类以外一切都没有罪孽。基督远在我们以前就和它们同在。”青年问:“难道它们也有基督么?”我说:“怎么没有呢?因为话是为大家而说的。一切创造物,一切生物,每片树叶都在倾听着它,为上帝唱颂诗,对基督哭泣,借着它们的无辜生活的神秘不自觉地完成这一切。你瞧,树林里有一只可怕的狗熊徘徊着,既吓人,又凶横,可是它这样却并没有什么错。”于是我讲给他听,有一次一只狗熊走到一位在林中小修道室里隐修的大圣徒那里去。这位伟大的圣徒可怜它,不假思索地就走到它的面前,给它一块面包,说道:“你去吧,愿基督和你同在。”这只凶横的野兽竟服服帖帖地走开了,不加一点伤害。青年听见它不加一点伤害地离开,显然基督也和它同在的话,十分感动,说道:“这真好极了!神的一切是多么好,多么奇妙啊!”他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恬静地沉思着。我看出他悟解了。接着,他就在我的身旁纯洁无邪、无忧无虑地睡熟了。愿上帝赐福给青春!我临睡以前,为他作了祈祷。主啊,愿你赐给你的人们和平和光明!

3.佐西马长老弃俗以前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回忆。决斗

我在彼得堡陆军士官学校学习时间很长,差不多有八年,新的教育把儿童时代的印象淹没了不少,虽然一点也没有忘却。学到了许多新的习惯,甚至新的看法,以致变得近乎野蛮、残忍和乖僻了。在学会法语的同时,我学会了一套浮面的客气和交际礼节,但我们却把学校里侍候我们的兵士完全当作畜生看待,我也并不例外,说不定还更加厉害些,因为我在全体同学之中对一切最为敏感。而到我们毕了业,充当了军官以后,我们就一心准备为受到侮辱的部队荣誉而流血,可是对于什么是真正的荣誉,我们里面却似乎谁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一定会立即首先加以嘲笑。酗酒、闹事和大胆胡为几乎被认为是值得骄傲的事。我不说我们是蛮横恶劣的;所有这些青年人本性都是好的,但是他们的行为却十分恶劣,而我尤其比别人厉害。主要的是因为我手头有自己能动用的钱,所以尽情过愉快的生活,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嗜好,随心所欲,毫无克制。最奇怪的是我当时也读书,甚至极愉快地读着;只有圣经我几乎一次也没有翻过,但却永远到处携带着,从不分离,真正是“每年每月,每日每时”都在小心珍藏着这本书,尽管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我这样服役了四年以后,最后偶然来到了K城,当时我们的团驻扎在那里。那个城里的社交界人数众多,各种人物都有,都很有钱,好客,会寻欢作乐。我到处受到极好的招待,因为我生性乐观,而且人家都知道我不穷,这在社交界是个重要条件。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切故事都由此开端,我爱上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她为人聪明,端庄,具有明朗而高尚的性格,父母是受尊敬的人。他们不是小户人家,有财有势,接待我的态度很和蔼亲热。我觉得这女郎也对我有意,——我的心在产生这种幻想时不由得燃烧起来。以后我自己意识到,而且完全判断清楚,也许我并不多么爱她,只是钦佩她的聪明和崇高的性格,那是不能不令人起敬的。但一种自私心使我没有立刻向她求婚,因为在这样年纪轻轻的时候,加上又有钱花,就放弃自在放荡的独身生活的种种乐趣,在我觉得是痛苦而又可怕的事。固然,我曾做了一些暗示。但无论如何,我把采取决定性的步骤暂时地推迟了。可是突然,我奉命到外县出差去了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回来的时候,我忽然得知这位姑娘已经结婚,嫁给离城不远的一位有钱的地主。这人虽比我年长几岁,却还算年轻,在京城和最上等的社会里有靠山,而我是没有的,他既有礼貌又有学问,我却完全没有学问。我听到了这个意外的消息,十分惊愕,甚至脑筋都混乱了。特别是我当时打听出这个年轻的地主早就跟她订了婚,我曾在她们家里见过他多次,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因为自负蒙蔽了我的心。但是最使我感到难受的是: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人全知道,惟独我一个人却毫无所知呢?我忽然感到一阵按捺不住的恼怒。我面红耳赤地回想起,我有许多次几乎是对她明白吐露了我的爱情,既然她不阻止我,也不加以警告,那么我觉得,这就说明她当时是在耍笑我。当然,后来我回忆起来,也觉得她一点也没有耍笑我的意思,相反地,她曾用开玩笑似的方式打断这类的谈话,用别的话岔开,——但是当时我无法去理会到这一层,只一味渴望着报复。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奇怪,当时我自己对我的这种盛怒和报仇心情也是感到万分的痛苦而且讨厌的,因为我生性随和,不能长时间对任何人生气,因此我只好仿佛自己有意煽动起自己的火性来似的,这样最后就变得十分荒唐可笑了。我一直在等待着时机,终于有一次在大庭广众前,我忽然借口最不相干的原因,对我的“情敌”加以羞辱。当时他对一件极重要的事件(这是一八二六年的事情)发表意见,我就对他嘲笑了一番,而且据人家说,嘲笑得十分机智巧妙。这样我就迫使他找我讲道理,在讲道理的时候我又是那么蛮横粗暴,使他只得接受我决斗的提议,尽管我们彼此相差悬殊,因为我既比他年轻,又人微言轻,官卑职小。以后我确凿地得知,他接受我决斗的提议,似乎也是由于对我有吃醋的情绪:他以前就曾为了他那当时还未成婚的妻子而嫉妒我;现在他心想,假使他太太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而不敢接受决斗的提议,她也许不由得会瞧不起他,因此动摇了她的爱情。我很快地找到了公证人,是一个同事,我们团里的少尉。当时虽然严厉禁止决斗,但是军人间好像还认为这是时髦的举动,——有时野蛮的偏见是十分根深蒂固的。那时是六月末,我们预定于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在郊外相见,——就在这当儿,我确实遇到了一件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当晚回家时,我心情凶狠而恶劣,对我的勤务兵阿法纳西大发脾气,用全力照准他脸上狠狠揍了两下,把他的脸都打出了血来。他侍候我还不久,我以前也曾打过他,却从来没有这样野兽似的残忍过。你们信不信,亲爱的,已经过了四十年,我现在想起这事来还感到羞耻和痛苦。我躺下来睡了三小时,起身一看,天已经亮了。我突然起来,不想再睡,走过去打开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园的,一看,太阳已经升起,天气温暖美丽,百鸟争鸣。我当时想,怎么回事,我的心灵里怎么好像有一种羞耻和卑鄙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将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为这个。是不是怕死,怕被杀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这个。……忽然一下子猜到是怎么回事:那是因为我昨晚打了阿法纳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现,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狠狠照着他的脸上直打,他的两手却垂直贴在裤缝上面,头挺得直直的,瞪着眼睛,保持立正姿势,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举手遮挡,——人居然到了那种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这真是罪恶!好像一根尖针穿透了我的整个心灵。我站在那里,像呆子一般,但是太阳照耀着,树叶欢跳着,闪烁着,小鸟在赞美上帝。……我用双手捂住脸,倒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我当时想起了我的哥哥马尔克尔和他临死前对仆人们所说的话:“亲爱的,你们为什么侍候我,为什么爱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么?”“是的,我配得上么?”这个念头忽然钻进了我的头脑。实在,我有什么价值,配受别的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来侍候我呢?当时这个问题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钻进我的脑子里去。“妈妈,我的嫡亲的妈妈,每个人的确都在众人面前对一切人担有种种罪责,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为天堂了!”“天呀,难道这不也是千真万确的么——”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许我真的比起旁人来更对一切人担有罪责,我比世上的什么人都坏!”我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全部的真实:我将要去干什么?我将要去杀死一个善良、聪明、正直而对我一点也没有过错的人,并因此永远夺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床上,脸趴在枕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过去。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着手枪跑来找我了,他说:“很好,你已经起床了,时间到了,我们走吧。”我当时心慌意乱起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好。但后来我们还是出门上了马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对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忘下了钱包。”于是独自跑回寓所,一直走进阿法纳西的小屋里,说:“阿法纳西,我昨天打了你两下,你原谅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像吓了一跳,两眼望着我。我看这还不够,很不够,就穿着全身整齐的制服,猛然向他跪下叩头,说道:“饶恕我吧。”他当时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爷,您是怎么啦?……叫我怎么承受得起。……”说着自己忽然哭了,就像我刚才一样,双手捂住脸,转身向着窗子,哭得浑身发抖。我跑回到同事那里,跳上马车,叫道:“走吧。”“你看这胜利的人,”我对他大声说,“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里快活极了,一路上直笑,说呀,说呀,不记得说些什么话。他看着我,说道:“老弟,你真是好汉,我看你能保住我们军界的体面。”我们到了那个地方,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他们把我俩两边分开,互相离开十二步远,让他先放枪,——我高高兴兴地站在他面前,脸对着脸,眼睛也不眨,友爱地看着他,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他放了一枪,只稍微擦破了我的脸皮,擦伤了耳朵。我高声说:“谢天谢地,没有杀死人!”当时抓起手枪,回转身去,高高地把手枪一抛,扔进树林里去,叫道:“滚你的蛋吧!”随后又回过身来对仇人说:“先生,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青年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现在又迫使您向我开枪。我比您要坏十倍,也许还要多些。请您把这话转告给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刚说完这句话,他们三人全喊叫起来了。“对不起,”我的仇人说,甚至生起气来了,“既然您不打算决斗,何必又存心来挑衅呢?”我对他说:“昨天我还很蠢,今天已经聪明些了。”我这样快乐地回答他。他说:“关于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说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却很难得出像您这样的结论。”“说得对,”我鼓鼓掌对他大声说,“我也同意您这样的看法,我是罪有应得的!”“先生,您究竟准不准备开枪?”我说:“我不开枪,您如果愿意,可以再放一枪,不过最好您也别再放了。”两个公证人也嚷了起来,特别是我的那位:“站在决斗场上请求饶恕,这真是给全团丢脸。我早知道就不干了!”我站在他们面前,敛起笑容,说:“先生们,难道在目前的时代遇到一个愿意改正愚蠢举动,自己当众认错悔过的人,竟觉得这样奇怪么?”“但是在决斗场上决不能这样。”我的公证人又嚷了起来。“对呀,”我回答他们,“事情本来奇怪,按说在我们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在放枪以前,就应该自行认错,这样就不至于使他陷于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正由于我们自己把我们在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么荒唐,以致要这样办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必须在我让他在十二步外放过枪以后,我的话才能对他起点作用,假使在刚来到的时候,开枪以前,就那么办,那你们就只会说,这家伙胆小,害怕手枪,就会不去听他的话了。诸位,”我忽然诚恳地大声说,“你们四下里看看上帝的恩赐:晴朗的天,纯洁的空气,柔和的小草,鸟儿,美丽而无邪的大自然,但是我们,惟有我们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明白,天堂会立即美丽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就将互相拥抱,放声痛哭。……”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过气来了,那样地甜蜜,那样地年轻,心里是那样地幸福,简直是一生从来没有感到过的。“这些话全很明智,也很虔诚,”仇人对我说,“总之,你是一个古怪的人。”“您笑我好了,”我对他笑着说,“以后您自己会赞同的。”他说:“我现在就已经准备赞同您,请允许我和您握手,因为看来您的确是个诚实的人。”我说:“不,现在不用,等我以后变得更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时候,您再伸手,那就更好了。”我们大家动身回去,我的公证人一路上不住骂我,我却吻他。同事们听到了这消息,当天就聚集起来,裁判我。他们说:“他玷污了我们军官的制服,让他辞职好了。”也有替我辩护的人,说:“他到底敢于受枪击。”“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枪击,所以在决斗场上求饶了。”“假如他害怕枪击,”辩护的人们反驳说,“那么在请求饶恕以前,可以先开枪的,但是他竟把实弹的手枪扔到树林里去了,不,这是另一码事,新鲜古怪的事。”我听着他们说话,瞧着他们,觉得很快乐:“亲爱的朋友和伙伴们,”我说,“叫我辞职一节,你们不必操心,因为我已经做了,我已经递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经交到了团部,等到批准以后,我准备马上就进修道院,我想辞职,也就是为了这个。”我刚说出这话,大家齐声大笑起来,“你早就该明告诉我们,现在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们都忍不住笑个不停,而且并不是嘲笑,却是亲切快乐的笑,大家忽然全爱起我来,甚至连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也不例外。以后在整整的一个月里,在辞呈没有批准的期间,大家就好像把我捧在手心里一样。“你这个修士呀。”大家说。每人都对我说和蔼的话,开始劝阻我,甚至怜惜我:“你何必这样自寻苦恼?”他们又说:“他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枪击,本可以用枪还击的,但是他在第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要他出家当修士,所以他才那样做。”城里社交场上也是同样情形。以前没有特别注意我,只是乐意招待;现在却忽然都争着和我结识,邀请我去作客:大家虽都笑我,却都爱我。还要说明的是,当时虽然大家对我们决斗的事情议论纷纷,但是上级却把这事搁下了,因为我的仇人是我们将军的近亲,既然事情并没有弄到流血的结局,似乎只是开了点玩笑,再说我又主动提出了辞呈,所以就真的把这件事当作玩笑了。我当时开始无所顾忌地高声谈论,不管人们怎样哗笑,因为到底那不是出于恶感,而是善意的笑。这一切谈话大半发生在晚间太太们的交际场中,妇女们特别爱听我谈话,并且也强迫男人们听。“怎么能叫我替大家担错呢?”每人都当面这样取笑我说。“比方说,难道我能替您担过么?”“当然,”我回答他们说,“当整个世界早就走上了歧路,把不折不扣的谎言当作真实,并要求别人也同样地说谎的时候,你们怎么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顾一切做了件诚恳的事,你们大家就竟认为我仿佛是个疯子了:因为你们虽然爱我,却总是在笑我。”“是的,像您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爱呢?”女主人对我大声笑着说,当时她家里聚集着许多客人。忽然我看见有一个年轻太太从人群里站起来,这就是我当时为了她提议决斗,不久以前还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没有注意到她也到晚会上来了。她站起身来,走近我身边,伸出手来,说道:“请允许我对您声明,我第一个不笑您,反而含着眼泪感谢您,并且为了您当时的举动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忽然大家全拥到我的身边,几乎全想吻我。我心里真快乐,但是忽然看见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边。我虽然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从来没和他交往过,一直到那天晚上为止,甚至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过。

4.神秘的访客

他在我们的城里做官已经很久,占据着显要的位置。他广有钱财,为大家尊敬,乐善好施,给救济院和孤儿院捐过许多钱,此外还隐名做过许多慈善事情,到死后才被人发现。他有五十岁模样,态度近乎严肃,不大说话;他结婚不到十年,太太还年轻,生了三个子女,都还很小。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里,门忽然开了,这位先生走了进来。
应该说明的是我当时已经不住在以前的寓所里了,刚提出辞呈就搬了家,向一位老妇人,官员的寡妻,租下了房子,并由她的仆役照顾生活,我这次搬家完全是因为我在当天从决斗场回来以后,就把阿法纳西送回了连队,因为在我不久以前那样对待过他以后,在他面前未免觉得惭愧,——一个没有修养的俗人,甚至对于极合理的事情都会感到惭愧的。
“我在不少人家里,”那位刚进来的先生对我说,“已经有好几天一直在极感兴趣地听着您的谈话,听到后来,我很想能和您当面结识,以便再跟您详细谈谈。亲爱的先生,不知道您愿意赏光么?”我说:“行,我非常乐意,而且感到十分荣幸。”但是心里却几乎有点害怕起来,他当时刚一开始就使我十分吃惊。因为虽也有人听我说话,感到兴趣,但是谁也没有抱着这样严肃和正经的态度来找过我。而这位先生却竟然亲自跑到我的寓所里来了。他坐定以后,接着说道:“我看出您具有极坚强的性格,因为您敢在这种容易受到大家普遍轻视的事情上毫无畏惧地坚持真理。”“您也许过奖了。”我对他说。“不,我并不过分,”他回答我,“您要知道做这种举动比您所能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我就是为了这一点才感到惊讶,所以才跑到您这里来的。假使您对于我这种也许不太得体的好奇心不感到嫌弃的话,请您对我介绍一下,您是不是还记得,在决斗场合您决定请求饶恕的那一刹那,您究竟有什么感触?请您不要把我这样提问当作轻浮的举动;相反地,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自有我隐秘的目的,以后我也许可以对您说明原委,如果上帝愿意使我们两人再进一步接近些的话。”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凝神注视着他的脸,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任心,同时我也对他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好奇,因为我感到他的心灵里一定有他自己的某种特殊的秘密。
“您问我在向仇人请求饶恕的时候,究竟有什么感触,”我回答他说,“但是我最好先对您讲一件还没有对别人讲过的事情。”于是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他我同阿法纳西之间发生的事,和我怎样对他叩头的情形。最后我对他说,“从这上面您自己就可以看出,到了决斗的时候我是感到比较轻松的,因为我在家里就已经作出了开端,而一旦走上了这条道路,那么以后的一切就不但不会困难,甚至会显得高兴愉快。”
他听完以后,善意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道:“这一切非常有意思,我以后还想不止一次到您府上来拜访。”从那时候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到我这里来。假使他也对我讲一些他自己的状况,我们还会亲近得多。但是他从来一句也不提自己的事情,却老是向我盘问关于我的事情。虽然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他,把我心中种种情感全向他和盘托出,因为我心想:他的秘密对我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也可以看出他是个正直的人。更何况,他这人神态俨然,又和我年岁悬殊,却时常跑到我这年轻人住处来,毫不嫌弃我。我从他那里已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因为他具有很高的才智。“生命就是天堂这一点,”他忽然对我说,“我早就想到了,”接着忽然又补充说:“我一直在想的也正是这事。”他看着我,微笑说:“我比您还更加相信这一点,您以后会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听见他这样说,自己寻思:“他一定想对我说出什么心事来。”他说:“天堂藏在我们每人的心里,现在它就在我的心里隐伏着;只要我愿意,明天它就真的会出现,而且会终生显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出他是在带着感动的心情说话,而且用神秘的眼色对我望着,似乎在询问我。接着又说道:“关于每个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还替别人和别的事担错一层,您的想法是完全对的,可惊叹的是您竟能突然这样完满地把握这种思想。确实不假,一旦人们了解了这种思想,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天国就不再是在幻想中来临,而是实实在在地来临了。”我当时向他伤心地感叹说:“可是这要在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还会不会实现呢?不会仅仅只是幻想么?”他说:“瞧,您都不相信了,您自己传布着的东西,自己却不相信。您要知道,您所谓的这个幻想,是一定会实现的,这您必须相信,但还不是在现在,因为一切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则。这事是属于精神方面的,心理方面的。要想重新改造世界,必须使人们自己在心理上自己走上另一条道路。除非你实际上成为每个人的弟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境界是不会实现的。人类永远不会凭任何科学和任何利益轻松愉快地分享财产和权利。每人都嫌少,大家全要不断地埋怨,嫉妒,互相残害。您问,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实现是会实现的,但是必须先经过一个人类孤立的时期。”“什么孤立?”我问他。“那就是现在到处统治人类精神的孤立,特别是在我们的世纪里,但是它还没有完结,它的末日还没来到。因为现在每人都想尽量让自己远离别人,愿意在自己身上感到生命的充实,但是经过一切努力,不但没有取得生命的充实,反倒走向完全的自杀,因为人们不但未能达到充分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我们这个时代,大家各自分散成个体,每人都隐进自己的洞穴里面,每人都远离别人,躲开别人,把自己的一切藏起来,结果是一面自己被人们推开,一面自己又去推开人们。每人在独自积聚财富,心想我现在是多么有力,多么安全,而这些疯子们不知道财富越积得多,就越加自己害自己地陷入软弱无力的境地。因为他已习惯于只指望自己,使自己的心灵惯于不相信他人的帮助,不相信人和人类,而只一味战战兢兢地生恐失掉了他的银钱和既得的权利。现在人类的智性已到处在带着讪笑地不愿去了解,个人真正的安全并不在于个人孤立的努力,而在于社会的合群。但是肯定总有一天,这种可怕的孤立的末日终会来到,大家都会猛然醒悟,互相孤立是多么不自然的事。等到那样的时代风气一旦形成,人们将会惊讶为什么会这样长久地呆在黑暗里,看不见光明。那时候人子耶稣的旗帜就要在天上出现。……但是在那个时候以前,到底还应该好生保卫这面旗帜,偶尔总还得有人哪怕是单人匹马地忽然作出榜样来,把心灵从孤独中引到博爱的事业上去,哪怕甚至被扣上疯子的称号。这是为了使伟大的思想不致绝迹的缘故。……”
我们两人就这样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连续作着这种热烈欢欣的长谈。我甚至放弃了交际,很少出外访友,同时,人人谈论我的那阵时髦风气也已渐渐成为过去。我说这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因为人们还继续爱我,欢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说,大家应该承认,一种时髦风气在这世上的确是常常会左右一切的。至于我对于这位神秘的来客,最后真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因为除了钦佩他的智慧以外,还渐渐预感到他心中一定怀有某种意图,也许正在预备干出某种伟大的业绩。我在外表上从不对他的秘密露出好奇,决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问,也许这一点也使他感到高兴。但后来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开始露出想告诉我什么事情的迫切愿望。至少从他开始每天来造访我以后过了一个月,这种心情就已经清楚地显示出来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问我,“城里面对于我们两人开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时常到您这里来;但是随他们去吧,因为一切都会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时,他会忽然感到心情极度地激动,发生这种情形时他差不多总是马上立刻起来走掉了。有时,他长时间似乎是钻心透骨地注视着我,我心想:“他现在马上就要说出什么来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断了念头,谈起已经熟悉的,寻常的话题来。他还时常说自己头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热烈地谈了许多话以后,我看见他忽然脸色发白,蹙额皱眉,两眼紧盯着我。
“你怎么啦?”我说,“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头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杀死过人。”
说完以后,微笑了,脸色白得像纸一般。他干吗微笑?在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这念头忽然先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脸也发白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他嚷道。
“您瞧,”他仍旧面无人色地微笑着回答说,“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说出开头的第一句话来。现在说了出来,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我好长时间不相信他,后来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连到我那里来了三天,把一切详细情节告诉我以后我才相信。我曾以为他是疯了,但是最后,显然带着极大的悲痛和惊讶,到底还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对一个有钱的太太犯了极可怕的大罪,那是个地主的寡妻,年轻,貌美,在我们城里有自己的住宅,以备进城时居住之用。他对她极为热恋,向她表示爱慕,劝她嫁给他。但是她的心已属于另一位出身高贵、职位显赫的军官,那时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会回来。她拒绝了他的求婚,还请他不要再到她家来。他不再前去以后,因为熟悉她家里房屋的布置,冒着被人家发觉的危险,胆大包天地黑夜里从花园爬上屋顶,溜进她的房间里去。然而正像通常的情况那样,凡是不顾一切大胆去干的罪行反而时常可以成功。他从天窗里爬进阁楼,顺着阁楼的小梯子走到下面她所住的房间里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门由于仆人的疏忽,往往并不上锁。他希望这一次也能遇到这样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进住人的正房以后,就在黑暗里闯入她正点着灯的卧室。说来凑巧,她的两个侍女正好未经禀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邻居家赴命名日宴会去了。其余男女仆人都睡在楼下的下房和厨房里。他一看见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烧,接着又被一阵渴望复仇的嫉恨情绪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顾一切,像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进她的心口,使她连喊也没来得及喊一声。随后又用最奸狡的心计把一切布置得使人家疑心到仆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钱包,从枕头底下掏出钥匙,打开她的五屉柜,取了一点东西,装得正像是愚蠢的仆人所做的那样,留下有价证券不取,只取现钱,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几件,而对价值贵重十倍但却体积较小的东西却弃之不顾。他又取了一点东西,留作自己的纪念,——关于这点以后再说。他干完了这件可怕的事以后,就从原路出去了。无论当第二天事发以后,还是在他以后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没有任何人对他这个真正的凶手起过疑心!况且就连他对她的爱情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沉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说的,而且他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当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还不是亲近的朋友,因为他最近两个星期中根本没到她家里去过。人们立刻怀疑到她的农奴仆人彼得,而且一切情节恰巧又都吻合,因为这个仆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隐瞒,她看到他是单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当兵,以作为她应派的农民应征壮丁。人家还听说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里恶狠狠地扬言要杀死她。在她被害前两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里某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发生后的第二天,发现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里装着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么还沾满血迹。他说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但是没有人相信他。女仆们则坦白说她们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们回家以前门廊上的大门一直没有闩好。再加以此外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迹象,因此竟把这无辜的仆人抓了起来。他被拘押,并开始加以审判,谁知一星期后犯人恰巧发了高烧,竟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这样了结,一切归结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个社会,大家全都相信这个已死的仆人就是真凶实犯。于是精神刑罚随着开始了。
这位现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访客告诉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到良心的责备。他曾有许多时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为这个,却只是由于遗憾,因为他杀死了心爱的女人,她现在已不可复活,杀死了她,也就是断送了他的爱情,而情欲之火还留在他的血管里。然而对于流了无辜者的血,对于杀了人这一层,他当时几乎没有加以考虑。他一想到他的牺牲品竟能成为别人的太太,就感到无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长时间衷心深信他实在不能不这样做。仆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点不安,但是被捕者不久得了病,随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为十分显然(他当时是这样想的),他的死并不是因为被捕和惧怕,而是因为他在逃跑在外的几天里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湿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东西和银钱也不大使他感到惭愧,因为(他也仍旧是那样想),他偷窃的动机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数目不大,他不久就将全部数额,甚至还外加了许多,捐给我们城里创办的救济院。他特地这样做,以便在犯了偷窃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据他自己对我说,他甚至有很长一个时期也的确暂时得到了安心。他当时一心扑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担任困难、麻烦的差使,这差使占去了他两年工夫,由于他性格的坚强,差不多忘掉了过去所发生的事;即使记起来的时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他又动手办起慈善事业来,在我们城里创办和资助过不少慈善机关,还到京城里去活动,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选为各种慈善团体的董事。然而最后他到底还是怀着痛苦的心情沉思起来,终于没有力量支持了。他当时爱上了一位既长得美丽又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为结婚可以驱走孤独的烦恼,在走上新的道路,尽心履行对妻子和儿女的义务以后,就可以摆脱旧日的回忆。但是恰巧发生了和预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后第一个月里,一个念头就不断地困扰着他:“妻子现在很爱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当她第一次怀了孕,并且告诉了他的时候,他忽然惭愧了:“我诞生生命,自己却曾夺走过别人的生命。”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生下来了:“我自己做过杀人流血的事情,怎么敢去爱他们,抚养教育他们,怎么去对他们谈论道德呢?”孩子们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时常想爱抚他们:“但是我无法直望着他们那天真无邪、明朗清澈的脸: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后来被杀的牺牲者的血,她那年轻被害的生命和呼号着要求复仇的血,开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时常出现在他的脑际。他开始做可怕的梦。但是因为他心肠坚硬,长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将用秘密的痛苦来清赎这一切。”但是这个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来越加强烈。社会上因为他从事慈善事业,尽管十分惧怕他的严肃、阴郁的性格,对他还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觉得无法忍受。他对我承认,他曾经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是,随着又产生了另一个幻想,——他起初认为绝对不可能,认为是发疯,而后来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无从摆脱。他幻想着:挺身站起来,走到民众面前,向大家宣布自己杀了人。他怀着这个幻想过了三年,在各种不同的形式里酝酿着这幻想。最后他完全相信,他在公开了自己的罪行以后,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远安静下来。但是相信了这一点以后,心里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样实行呢?这时忽然发生了我在决斗时的举动。“我瞧着您,现在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看了他一眼。
“难道说,”我举起双手一拍,对他大声说,“这样一件小事会使您下定了决心么?”
“我的决心已经产生了三年,”他回答说,“您的事只是给它一点推动力。我看着您,既责备自己,又有点嫉妒。”他甚至沉着脸对我这样说。
“但别人不会相信您的,”我对他说,“都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我有证据,很大的证据。我要把它们提出来。”
我当时哭了,吻着他。
“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请您替我决定一下!”他对我说,好像现在一切都系在我的身上似的,“妻子和孩子们!妻子也许会伤心致死,孩子们虽然不会丧失贵族的头衔和财产,——但是将永远成为罪人的孩子了。在他们的心上会留下怎样的创痕,怎样的创痕啊!”
我默不作声。
“而且要同他们分手,永远离开他们,永远,永远地离开!”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祈祷着。最后终于站起身来,心里觉得可怕。
“怎么样?”他望着我。
“去,”我说,“对人们宣布吧。一切都会过去,惟有真理长存。孩子们长大会明白,您的伟大的决定中包含着多少高贵的精神。”
他当时从我那里走出去,似乎确已经下了决心。但是以后有两个多星期他仍每晚连着到我家来,老是在准备做,老是不能决定。我的心被他折磨着。他来的时候意志坚决,感动地说:
“我知道天堂即将对我降临,我一宣布以后,立即就会降临。我已经在地狱里过了十四年了。我愿意受痛苦。我将接受痛苦,开始真正生活。一个人可能说着谎言在这世上度过一辈子,临了再也无法追悔。现在我不但对邻人,连对我的孩子都不敢爱。主啊,孩子们也许会理解我因受苦曾付出了多少代价,因而不再来责备我!上帝不在力量里,而在真理里。”
“大家都会理解您舍身的行为,”我对他说,“即使现在不理解,以后也会理解的,因为您献身于真理,献身于最高的、非尘世的真理。……”
他离开我的时候,好像得到了安慰,但是第二天又恶狠狠地来了,面色苍白,说话带刺。
“每次我走进来的时候,您总是露出好奇心看着我,似乎说:‘又没有宣布么?’您等一等,不要太看不起人。这不像您所料想的那样轻而易举。而且我也还有可能根本不想实行哩。如果那样您会不会出面去报告?”
实际上我非但没有带着轻率的好奇心看他,甚至根本连看都怕看他。我痛苦得简直像生了病,我的心里充满了眼泪。甚至夜间都失眠了。
“我刚才从妻子那里来,”他继续说,“您明白不明白,妻子是什么?我离开的时候,孩子们对我叫道:‘再见,爸爸,快回来给我们念《儿童读物》。’不,您不明白这个!别人的灾难是不容易了解的。”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打颤。突然用拳头猛敲桌子,敲得桌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那样和善的人,第一次发这样的脾气。
“有必要么?”他大声嚷叫,“用得着么?谁也没有被判罪,谁也没有因我受流放,那个仆人是病死的。至于我杀人流血,已经受到痛苦的折磨的惩罚了。再说人家也根本不会相信我的,我无论提出什么证据来也没人相信的。有宣布的必要么?有这必要么?为了杀人流血,我准备继续受一辈子折磨,只要不使妻子孩儿遭受打击。让他们和我一块儿毁灭是合理的么?我们不会做错么?真理在哪里?而且人们会了解这种真理,加以珍视和尊重么?”
“主呀!”我心想,“到了这种时候还想到人们的尊重!”我当时开始可怜他,真愿意和他分担命运,如果能使他轻松一些的话。我看他好像疯了似的。我害怕起来,不但从理性上,而且从感性上了解这决心有多大的代价。
“您决定我的命运吧!”他又向我喊道。
“去宣布吧。”我对他低声说。我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但仍坚决地低声这样说。我从桌上拿过一本福音书,是俄文的译本,翻出《约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节给他看。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我在他来访以前刚好读过这一节。
他读完了,说道:“说得对,”但是苦笑了一下,“是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在这种书里可以找到许多可怕的东西,把它硬塞给人家是再容易不过了。而且这些话又是谁写的?难道是人写的么?”
“圣灵写的。”我说。
“说空话容易。”他又冷笑说,已经差不多怀着怨恨了。我又拿起圣经,翻了一下,把《希伯来书》第十章第三十一节给他看。他读下去:
“落在永生的上帝手里真是可怕的。”
他读完后,把书一扔。甚至浑身哆嗦起来。
“可怕的一节,”他说,“没什么可说的,您真算挑准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别了,我也许今后不会再来,……我们在天堂相见吧。这样说来,我已有十四年‘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里’了,原来这十四年就是这么回事。明天我就请求这只手放了我。……”
我想拥抱他,和他接吻,但是不敢,——他的脸抽搐得那么厉害,看着都叫人难受。他走出去了。“主啊,”我心想,“这人就要去干出什么事来呀!”我当时跪倒在神像面前,为他向圣母哭泣,向救苦救难的圣母哭泣。我含泪跪着祈祷,足足有半个钟头,这时已经是深夜,大约十二点钟光景。门忽然开了,我一看,他重又进来。我惊讶起来。
“您到哪儿去了?”我问他。
“我……”他说,“我大概忘了什么,……好像是手帕。……也许什么也没有忘,您让我坐一会儿吧。……”
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跟前。“请你也坐下。”他说。我坐下。坐了两分钟,他盯着我,忽然笑了笑,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接着他站起来,紧紧地抱我,吻我。……
“你要记住,”他说,“我第二次怎样到你这里来的。喂,你要记住这一点。”
他初次用“你”字称呼我。说完,他就走了。我心想:“明天呀……”
事情果真发生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巧是他的生日。我在最近的几天一直没有出过门,所以一点也没有听人说起过。每年这一天他家里有许多宾客,全城都聚集到那里。这一次也是宾客满堂。就这样,吃过饭以后他走到屋子中央,手里拿着一张纸——给上级长官的正式呈文。因为既然他的上级长官全在那里,所以他就当场对全体宾客朗读了那张呈文,里面把他的犯罪的情节详细写了下来:“我要把自己当作一个魔怪那样逐出人群,因为上帝降临到了我的身上,”他结束这纸呈文时说,“我甘愿受苦!”他当时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认为可以证明自己犯罪的东西拿出来全摆在桌子上:他为了脱卸嫌疑而偷走的被害人的金器,从她脖颈上摘下来,上面嵌着她未婚夫的肖像的金像章,十字架,还有一本日记,两封信:未婚夫写给她告诉他自己快要回来的信,和她的复信,——她刚开始写,还没有写完,放在桌上预备第二天再寄的。他把这两封信都拿走了,为了什么?他为什么把这信保存了十四年而不把它们作为罪证加以销毁?当时的情况是:大家都十分惊讶,而且害怕,谁也不愿意相信,虽然大家带着异常的好奇听完了一切,但却都把他当作病人说的胡话,而且几天以后大家都断然肯定这不幸的人是发了疯。上级和法院方面不能不侦查这案件,但是不久就停止了:虽然物件和信札大有考虑的余地,但仍然认为,即使证件是确实的,也不能单单根据这些证件决定提出控诉。此外,他既是她的朋友,那么就是那些东西也有可能是她亲自给他,或者托他代为保存的。其实我听说经过被害人的许多朋友和亲属鉴定,那些东西确属于她,并无疑问。但这件案子却仍旧注定是永远得不到澄清的了。过了五天以后,大家得知这个受痛苦的人得了病,有性命之忧。他得了什么病,——我说不清,听说是心律失调,但后来又听说,由于他的夫人坚持,几位医生会诊了他的精神状态,得出的结论是确有疯狂的征兆。虽然大家纷纷跑来向我探听,我一点也没有敢泄露,但当我想要见见他的时候,却很长时期遭到别人,尤其是他的夫人的禁止。“这是您把他弄得情绪失常的,”她对我说,“他以前已经十分阴郁,最近一年来大家全看出他特别烦躁不安,还常有奇怪的举动,恰巧又加上您,就把他给害苦了;那全是您向他传道的结果,他整整有一个月没有离开您左右。”真没办法,不但是他的夫人,甚至全城的人都攻击我,责备我:“这全是您弄出来的。”——他们说。我沉默不响,心里却很喜欢,因为看出其中显然反映了上帝对那反抗自身、惩罚自己的人所施的恩惠。至于说他发了疯,我是决不能相信的。后来他们总算允许我去见他了,因为他自己坚决要求见我,以便和我作别。我一走进去,就看出他不但活不上几天,连还能活几个钟头也屈指可数了。他很衰弱,脸色焦黄,手哆嗦着,呼吸困难,但是神态既和蔼又快乐。
“做到了,”他对我说,“我早就渴望见到你。你为什么不来?”
我没有对他说人家不许我见他。
“上帝怜悯我,召唤我去。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是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了快乐和平静。我刚刚履行了应做的事,心灵里就立刻出现了天堂。我现在已经敢去爱我的孩子们,吻他们了。他们不相信我,谁也不肯相信,无论是妻子和我的审判官都不相信。孩子们也永远不会相信。我看出这里面有上帝赐给我的孩子们的恩惠。我死后,我的名字在他们看来是没有污点的。现在我已经预感到上帝,心像在天堂上似的快乐,……我尽了我的义务。……”
他说不出话来了,喘着气,热烈地握我的手,一团火似的望着我。我们谈得不久,他的夫人不断进来张望。但是他还是抓紧时间悄悄对我谈了要说的话:
“你记不记得,我在半夜里,第二次到你家去的情形?还嘱咐你记住,有没有?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去的?我是去杀死你的!”
我打了个哆嗦。
“我那时从你家出来,走进黑暗里,在街上徘徊着,心里充满了矛盾斗争。突然我对你憎恨起来,恨到忍不住的地步。我心想:‘他现在是惟一缚住我手脚的人,是我的审判官,我已经无法不去接受明天的惩罚,因为他全都知道了。’我并不是怕你告发,——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产生过,但是心想:‘假使我不自首,叫我怎么见他的面呢?’即使你远在天涯,只要还活在世上,那么每当我一想到你还活着,知道这一切,并且在那里谴责我,也总是会感到无法忍受的。我恨你,好像你是造成一切的原因,一切全都怪你。我当时回到你那里去,心里记得你的桌子上放有一把匕首。我坐下来,还请你坐下,暗自寻思了整整一分钟。假如我杀死了你,即使我不宣布以前的罪行,就为这次的谋杀我也是要完蛋的。然而我当时并没有这样想,在那个时候也不愿意想这点。我只是一味恨你,为了种种原因拼命想对你报复。然而我的上帝终于战胜了我心灵里的魔鬼。但是告诉你吧,你还从来没有那么近地面临过死亡的威胁。”
一星期后,他死了。全城的人送他的棺材直到墓地。大司祭的演说充满了感情。大家痛惜着说这是可怕的疾病使他未尽天年。但全城的人在殡葬他以后都对我很有反感,甚至不再接待我。不过有几个人,起初是少数,以后越来越多,开始相信他的供词是实在的,就又开始纷纷来拜访我,带着极大的好奇和快乐的心情仔细打听,因为人们看到一个正人君子身败名裂总是幸灾乐祸的。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不久就完全离开了这个城市,五个月以后终于蒙上帝恩准,走上了一条坚定和庄严的道路,衷心祝福着那只无形的手给我明白指出了这条光明大道。而这位受了许多苦难的上帝的奴仆米哈伊尔,也从此每天在我的祷词里被我提到。

 佐西马长老的谈话和训言

5.关于俄罗斯教士及其可能的意义

神父和师傅们,教士是什么?在现在的文明世界里,有些人已经在以嘲笑的口吻说这两个字,另有一些人则简直把它当作骂人的话。而且越来越多。唉,的确,教士阶层里的确是有许多游手好闲、贪吃好色的人和流氓无赖。俗世里有学问的人指着他们说:“你们是懒汉和社会上的废物,你们靠别人的劳力生活,你们是些不知耻的乞丐。”然而在教士阶层里却也有许多驯良、温顺的人,他们渴求隐修,渴望热诚地独自潜心祈祷。对于这类人人们就不大加以注意,甚至还故意一字不提,而且也一定会感到奇怪,如果我说,也许就靠着这类渴求隐修祈祷的温顺的人,俄罗斯有朝一日还会得到拯救!因为他们确乎“每年每月,每日每时”在潜心提高自己的修养。眼前,他们维护着那些最早的神父、使徒和殉难者们所维护的上帝的真理的纯洁性,庄严而纯正地保存着基督的形象,以备一旦需要,就把它显示在尘世的动荡不定的信念之前。这是一种伟大的思想。这颗明星将要从东方升起来。

这就是我对于教士的想法,难道说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傲慢不逊的吗?你们看一看那些凡夫俗子,和凌驾于上帝的子民之上的人吧,他们不是把上帝的面貌和他的真理都给歪曲了吗?他们有科学,但是科学里所有的仅只是感官所及的东西。至于精神世界,人的更高尚的那一半,人们却竟带着胜利甚至仇恨的心情把它完全摒弃、赶走了。世界宣告了自由,特别是在最近时代,但是在他们的自由里我们看到了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杀。因为世界说:“你有了需要,就应该让它满足,因为你跟富贵的人们有同等的权利。你不必怕满足需要,甚至应该使需要不断增长。”这就是目前世界的新信条。这就是他们所认为的自由。但是这种使需要不断增长的权利会产生什么后果呢?富人方面是孤立和精神的自杀,穷人方面是妒嫉和残杀,因为只给了权利,却还没有指出满足需要的方法。有人说,世界正愈来愈趋于一致,因为距离缩短了,可以从空中传达思想,所以友善相处的局面正在形成。唉,像这样的所谓人们的一致你们不必去相信。当他们把自由看作就是需要的增加和尽快满足时,他们就会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因为那样他们就会产生出许多愚蠢无聊的愿望、习惯和荒唐的空想。他们只是为了互相妒嫉,为了纵欲和虚饰而活着。酒宴,车马,官位,奴仆,被看作是那么必不可少,以致可以不顾性命、名誉和仁爱之心,但求能满足这种需要,假使不能满足,甚至可以自杀。那些不富的人们,他们的情形也是如此,至于穷人,他们需要的无由满足和妒嫉心,暂时还在借酗酒加以排遣。但是不久,血就将会代替酒的位置,他们正在被引到这条路上去。我问你们:这样的人自由么?我认识一个“为理想奋斗的人”,他自己对我说,当他在监狱里不能吸烟时,他曾因此感到那么痛苦,以致单单为了求点烟抽,差点儿想出卖自己的“理想”。而这样的人却口口声声说“我要去为人类奋斗”。但这种人能往哪里去?他能干出什么事情来呢?也许能逞一时之勇,却决不能持久。因此毫不足怪,他们不能得到自由,只会陷身奴役,不但不能为友爱和人类的一致服务,反而会陷入纷争和孤立,就像那个神秘的访客和老师在我的青年时代对我所说的那样。因此为人类服务的思想,人类博爱和团结的思想,在世上愈来愈销声匿迹,甚至被人嘲笑,因为既然一个人已习惯于满足自己想出来的无数需要,那还怎么能叫他放弃自己的习惯,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又能走向何处?他既已孤身独处,人类的整体与他又有什么相干。结果是:财物积得越多,快乐却变得越少。

教士所走的路就完全不同了。人们对修持、守斋和祈祷甚至加以嘲笑,其实惟有通过这些才能走上真正的、实在的自由的大道,因为只要我能戒除多余的、无用的需要,压制自私的、骄傲的意志,以修持来自行鞭策,就能借上帝的帮助达到精神的自由和随之而来的精神的快乐。真正能理解伟大的思想,实际去为它服务的,究竟是那个孤立的富翁呢?还是从物欲和习惯的摆布下解放出来的人呢?人们责备教士隐居说:“你在修道院里隐居,拯救自己,而忘却了友爱地为人类服务。”但是我们还要看一看究竟是谁最为友爱尽力?实际上隐居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然而人们看不到这一点。古来就从我们里面产生民众的领袖,为什么现在就不会出现呢?也跟他们同样驯良温顺的持斋者和沉默者有朝一日终将会站起来,建立伟大的事业。只有人民能够拯救俄罗斯。而俄国的修道院从古以来就和人民在一起。人民隐居的时候,我们也隐居。人民像我们那样地信仰上帝,没有信仰的领袖,即使他的心很诚恳,他的智慧很出众,在我们俄国也是一点事情都做不出来的。这一点你们应该记住。人民一旦起来迎战无神派并且战胜了他们,统一的、正教的俄罗斯就会出现。你们应该珍重人民,保护他们的心,静悄悄不事张扬地教育他们。这就是你们教士的义务,因为人民的心中是有上帝的。

6.论主与仆以及主仆间精神上能否成为兄弟

主啊,谁会否认,人民里面也有罪孽。腐败的火焰甚至眼看着随时在增加,在公开蔓延。人民里也有了孤立的现象:出现了富农和高利贷者,商人也越来越想装得体面些,实际什么也不懂,却拼命显出有学问的样子,因而卑鄙地忽视古老习俗,甚至把父辈们的信仰看作是丢人的。出入豪门,其实自己不过是一个忘了本的庄稼人。老百姓好酒贪杯,不能自拔。对待家庭,妻子,甚至孩子们十分残忍,全是由于酗酒的缘故。在工厂里,我竟看见过十来岁的孩子:弯腰驼背,瘦瘦的痨病样儿,却已经学会淫荡。闷热的厂房,喧闹的机器,整天的工作,满口的脏话,再加上酒、酒,难道这是一个小小孩子的灵魂所需要的吗?他需要的是阳光,孩子的游戏,普遍的好榜样,以及至少是一点点爱抚。上述一切现象不应该再有了,教士们,不应该再有折磨小孩的事了,你们应该挺身而出,宣讲这些,要赶快,赶快。但上帝是会拯救俄罗斯的,因为普通老百姓虽然已经腐败,无法洗手不干肮脏的罪孽,但是总还知道他们那肮脏的罪孽是受上帝诅咒的,他们的行为是不好的,有罪的。所以我们的人民仍旧相信真理,承认上帝,在感动地哭泣。上等社会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随在科学的后面,想单单依靠自己的智慧来建设合理的生活,而不像以前一样依靠基督,他们已经宣告犯罪是没有的,罪孽也是没有的。按他们的想法这话也对:因为如果没有上帝,还哪里有犯罪呢?在欧洲,人民用武力反对富人,人民的领袖到处领他们杀人流血,教训他们说愤怒是应该的。但是“他们的愤怒是可诅咒的,因为是残忍的”,惟有上帝能拯救俄罗斯,像他已经拯救过许多次那样。拯救将来自人民,因为他们保持着信仰和谦恭。神父和师傅们,你们应该珍重人民的信仰。这不是幻想。在我们伟大的人民里面,那种庄严真实的高贵品格使我终身感到惊愕,我亲自看见过,亲自可以证明。我看见过,并且感到十分惊异。虽然他们的罪孽深重,贫穷不堪,我还是看见了这一点。他们虽然做了两世纪的奴隶,却并没有奴性。态度和举止是自由的,没有一点委屈的样子。不记仇,不妒忌。“你有钱有势,你聪明而有天才,——好吧,愿上帝赐福给你。我尊重你,但是我知道我也是人。仅仅我尊敬你而不加妒忌这一点,就向你显示了我做人的尊严。”实际上,即使他们不这样说(因为还不会这样说),他们也是在这样做。我自己看见过,也经历过。你们信不信:我们俄国人越穷,越低下,他们身上就越明显地表现出这种庄严的真实,因为在他们当中,有钱的富农和高利贷者多半都堕落了,而这里有大部分、大部分原因是由于我们的懒惰和不注意!但是上帝会拯救他的子民,因为俄罗斯由于谦卑,是伟大的。我向往着看见,而且仿佛已经清楚地看见了我们的未来:将来甚至最淫荡的富人最终也会在穷人面前为他的富有感到羞惭,而穷人看到这谦卑,自会谅解,欣然对他让步,以和蔼的态度对待他的庄严的羞惭。你们应该相信,结果是会这样的,因为情况正在朝这方面演变。平等只有在人的精神品格里才能找见,而惟有我们能够懂得这一点。是弟兄,才会有友爱情谊,而在还未出现友爱情谊之前,是永远无法均分财产的。我们将保存基督的形象,它将像宝贵的金刚石一样,照耀着整个世界。……这是会来的,这是会来的!

神父和师傅们,有一次我曾遇见一件感动人的事情。我在云游的时候,有一天在K省城里遇见了我以前的勤务兵阿法纳西。我和他已经分别八年了。他在市场上偶然看见了我,辨认了出来,天啊,他是那么高兴,急忙地跑到我面前,说:“老爷,是您么?我难道看见的是您么?”他把我领到家里去。他已经退伍,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他同他的妻子在市场上摆摊度日。他所住的房子虽然狭小简陋,却很清洁,愉快。他让我坐下,升起茶炊,打发人把妻子叫来,好像我到他家里,对他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大事。他把孩子们叫来,说道:“请您祝福他们,神父。”我回答说:“我哪里能祝福?我不过是普通的、卑微的修士,我将为他们祈祷上帝。至于对你,阿法纳西·巴夫洛维奇,我从那天起,就每天为你祈祷上帝,因为一切都是从你引起的。”我就尽力对他解释这事的原委。可你们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望着我,总是不能想象,我,他以前的老爷,一个军官,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穿上这种衣服,在他的面前出现。他最后甚至哭了。“你哭什么?”我对他说,“你这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人,亲爱的,你应该为我高兴,因为我的道路是快乐而光明的。”他不说什么话,只一味叹气,感动地看着我摇头。“您的财产呢?”他问。我回答说:“捐给修道院了,我们过着集体的生活。”喝完茶以后,我和他告别,他忽然塞给我半个卢布,是给修道院的捐款,另外又把半个卢布塞到我手里,匆匆忙忙地说:“这是给您的,给游方修士的,您也许有用处。”我收了他半个卢布,对他和他的妻子鞠躬,欢欢喜喜地走了,一路心里想:“现在我们两人,他在自己家里,我走着路,大概全在既叹息,又欢笑,心里很高兴,点着头回想着上帝引导我们重逢的情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我曾做过他的主人,他做过我的仆人,而现在我却同他友爱地亲吻,心灵十分感动,人和人发生了伟大的人类的团结。我对于这一点想了许久,现在我这样想:这种伟大而纯朴的团结,有朝一日定会在我们俄罗斯人中间普遍出现,难道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么?我相信一定会出现,而且时间已不远了。

关于仆人,我还要补充说几句:我在年轻的时候常对仆人发脾气:“厨妇端上来的菜太烫,勤务兵没把衣裳刷干净。”但是那时候我亲爱的哥哥的一种思想突然启开了我的心窍,这就是我在童年时曾听他讲过的:“我配让别人侍候我,而且就因为他们贫穷和无知无识,就该任意支使他们么?”我当时很奇怪,为什么这样简单的思想,清楚异常的思想,在我的脑筋里会出现得这样迟。世界上固然不可能没有仆人,但是应该设法使你的仆人在精神方面比他即使不做仆人时还要更为自由些。为什么我不能做我仆人的仆人,甚至让他明白这一点,而且这样做时我没有一点傲色,在他毫不产生猜疑呢?为什么我的仆人不能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使我最后可以把他列为我家庭的一员,并且引以为快呢?甚至现在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作为将来的、人类伟大团结的基础,在那个时候人将不再找仆人,而且不愿再像现在的样子,把同样的人当仆人看待,相反地,将照新约的精神,尽力做大家的仆人。人最终将只在教化和慈爱的功业中寻到他的快乐,而不像现在那样在残忍的欢愉,例如贪食、淫荡、虚饰、夸耀和互相嫉妒竞争中寻找快乐,难道这只是一个梦想么?我深信决不是梦想,而且这样的时间就要临近了。有人会嘲笑地问:这样的时间究竟什么时候来到,而且确实像是要来到了吗?我想我们和基督在一起总会完成这伟大的事业的。在人类的历史中,世界上曾有过多少理想,甚至在十年以前还认为不可思议的,却竟能在时间悄悄来临的时候忽然出现,风行整个大地。我们这里也一定会这样,我们的人民将会赫然显现在世界面前,所有的人们将会说:“一块曾被建筑师嫌弃的石头竟成了基石。”我们倒要反问那些嘲笑的人自己:假如说我们是在那里幻想,那么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不靠基督,只凭自己的智慧盖起大厦,建立起合理的生活来呢?如果他们反而说他们才是在追求团结,那么实际上只有他们当中最最头脑简单的人才会相信,因此我们只能对他们的这种头脑简单感到惊讶。实际上他们比我们更为幻想。他们想建立合理的生活,但一旦否定了基督,结果必将流血遍地,因为血可以召来血,动剑的人将被剑所伤。当初如果没有基督的约言,人们一定会互相残杀,直杀到世上只剩下最后的两个人为止。就连这最后的两人由于骄傲也不能克制,于是那最后的人将残杀那倒数第二个人,然后再自杀了事。这本来是一定会应验的,假使当初没有基督的圣约,要求为了驯顺谦卑的人们,让这种勾当早日停止下来的话。当时我在决斗以后,还穿着军服的时候,就在社交场中谈到主仆的问题,我记得大家都对我的话感到奇怪。他们说:“难道我们应该请仆人坐在沙发上,给他倒茶么?”我当时回答说:“为什么不能呢?至少有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当时大家都笑了。他们的问题是轻率无聊的,我的答语也是不够明确的,但是我想里面多少有点真理。

7.论祈祷、爱和与另一世界相连的问题

青年人,不要忘记祈祷。在你的祈祷里,如果它是诚恳的话,每次必定会闪现出新的情感来,而在这种情感里,还会包含着你以前所不知道的、使你得到新的鼓励的新的思想;这样你就会明白,祈祷就是一种教育。你还要记住,每天,而且在一切可能的时候,你必须反复诵祷:“主,愿你宽恕一切今天来到你面前的人。”因为每小时、每一刹那,都会有千百人失掉他们世上的生命,他们的灵魂将来到主的面前;而其中有不少人在离开地上的时候是孤独而默默无闻的,他感到悲伤而烦恼,因为没有人惋惜他,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究竟还是不是活着。这时你为他灵魂的安息所做的祈祷,也许会从天涯海角传到上帝的座前,虽然你不知道他,他也不知道你。他那战战兢兢来到上帝面前的灵魂在那一刹那将怎样欣慰地感到,终究还有一个为他祈祷的人,还有一个爱他的人留在地上。这样上帝也将更加慈悲地望着你们两人;因为假使你可怜他,那么慈悲和怜爱超过你无数倍的上帝就更要可怜他了。他将看在你的分上宽恕他。

兄弟们,你们不要害怕人们的罪孽,要爱那即使有罪的人,因为这接近于神的爱,是地上最崇高的爱。你们应该爱上帝创造的一切东西,它的整体和其中的每一粒沙子。爱每片树叶、每道上帝的光。爱动物,爱植物,爱一切的事物。你如果爱一切事物,就能理解存在于事物中的上帝的神秘。一次有了理解,以后你就会无止境地一天天对它有更深一步的认识。最后,你就会以笼罩全宇宙的无所不包的爱,来爱整个世界。你们要爱动物,因为上帝曾给了它们初步的思想和无忧无虑的快乐。不要去搅乱它们,不要折磨它们,不要夺去它们的快乐,不要违背上帝的意思。

人,你不要对动物自高自大,因为它们并没有罪孽,而你即使伟大,却一出世就在玷污大地,并且在你的身后留下自己的污痕。唉,差不多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你们尤其要爱小孩,因为他们也没有罪孽,像天使一般,他们活在世上,好像是对我们的一种指示,使我们感动,使我们的心变得纯净。侮辱小孩的人是可悲的。阿菲姆神父曾教导我爱小孩:他生性和蔼,在我们云游的时候沉默寡言,可是却常用募化来的零钱买糖饼分给他们,他从来不能冷漠地从小孩的身边走过而不动感情,他的性格就是这样。

一个人遇到某种思想,特别是当看见人们作孽的时候,常会十分困惑,心里自问:“用强力加以制服呢,还是用温和的爱?”你永远应该决定:用温和的爱。如果你能决定永远这样做,你就能征服整个世界。温和的爱是一种可畏的力量,比一切都更为强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它相比。你应该每天、每小时、每分钟反省自己,留意使你的形象显得庄严。你如果怀着恨恨的心情,恶狠狠地走过小孩的身边,说出难听的话,你也许不注意他,可是他却看见了你,你那丑恶渎神的形象就会留在他的嫩弱的小小心眼里。你还没有觉察这一点,可是说不定你这样就已经把不好的种子撒进了他的心里,也许它还要生根长大,而这全是因为你在孩子面前不加检点,因为你在自己身上没养成积极而慎重体贴的爱。师兄们,爱是一个教师,但是必须懂得怎样掌握它,因为它是不易掌握的,必须付出很大的代价,下极大的功夫,还要经过长久的时间;因为不应该只是偶然一时地爱,而是要始终不渝地爱。偶然一时的爱是每个人都会的,连凶手也会。

我年轻的哥哥向小鸟请求饶恕,这似乎是无意义的,但却是真实的,因为万物像一片海洋,一切都在流动、汇合,在一个地方触动一下,就会在世界的另一端生出反响。就算向小鸟请求饶恕是无意义的,但是如果你能比你现在再庄重一些,哪怕是一点点也好,那么就连小鸟也会感到轻松些,孩子和在你周围的一切动物也都如此。我对你们说,万物像一片海洋。这样你就会向小鸟也虔心祈祷,满怀着无所不包的爱,怀着喜悦心情,祈求它们也赦免你的罪。你必须珍重这种喜悦,无论人们觉得它多么无意义。

我的朋友们,你们要向上帝乞求快乐。要像小孩那样,像天上的小鸟那样快乐。不要让人们的罪孽干扰你这样做。不要怕它坏了你的事,使得它无法实现。不要说:“罪孽是万能的,邪恶是万能的,恶劣的环境是万能的,而我们是孤独的、无力的,恶劣的环境会妨碍我们,使我们的善行无法实现。”你们要摆脱这种气馁,孩子们。自救之道唯有保持冷静,使自己为人们的全部罪孽担负起责任。朋友,这的确是应当的,因为你只要诚心地认为自己应对一切事物和一切人负责,你就立即会看出事实确实就是这样,你确是对一切人和一切事物担有过错。相反如果你把自己的懒惰和无能推到别人的身上,结果你就一定会染上了撒旦的骄傲,对上帝产生怨艾之心。关于撒旦的骄傲,我以为我们在世上是很难看透它的,因此极容易失足,在染上它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其实我们的天性中有许多最强烈的情感和冲动,我们在地上暂时对它们还无法理解,因此你不要为它们所迷惑,以为它们可以作为你替自己辩解的理由,因为永恒的裁判者只过问你所能理解的东西,而不是你不能理解的东西,这一点你自己将来也会深信不疑的,因为那时候你已经能正确地看待事物,而不会再争论抬杠了。我们在地上确实就像是在盲目游荡,假如我们面前没有可贵的基督形象的话,我们真会完全迷路,遭到灭亡,就像洪水来临前的人类一样。地上有许多东西我们还是茫然无知的,但幸而上帝还赐予了我们一种宝贵而神秘的感觉,就是我们和另一世界、上天的崇高世界有着血肉的联系,我们的思想和情感的根子就本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另外的世界里。哲学家们说,在地上无法理解事物的本质,就是这个缘故。上帝从另外的世界取来种子,播在地上,培育了他的花园,一切可以长成的东西全都长成了,但是长起来的东西是完全依靠和神秘的另一个世界密切相连的感觉而生存的。假使这种感觉在你的心上微弱下去,或者逐渐消灭,那么你心中所长成的一切也将会逐渐灭亡。于是你就会对生活变得冷漠,甚至仇恨。我是这样想的。

8.能不能做同类们的裁判官?论信仰到底

应该特别记住,你不能做任何人的裁判官。因为没有人能在地上裁判罪人,除非他自己觉悟到他和站在他面前的人同样有罪,而他对站在他面前的人所犯罪行的责任也许比任何人都要大。只有当一个人悟到了这一层的时候,他才能成为裁判官。这话听来虽然奇特,但却是真实的。因为假如我自己是正直的,也许就不会有站在面前的罪人了。如果你能够把在你面前受你良心裁判的罪人所犯的罪承担过来,那你就应该立刻承担下来,自己替他受苦,而把他赦免,不加责备。甚至即使法律派你做他的裁判官,你也应该在可能范围内这样做,因为他走了以后,会自行惩罚,比你们裁判还要重。假使他受到你的亲吻后竟无动于衷地走开,并且还要笑你,那你也不必受这种现象所迷惑,因为那是说明他的期限还没有到,而期限是自然会到的;即使不到,也是一样,因为不是他,就有别人替他认罪受苦,并且责备自己、控诉自己,真理就实现了。你要相信这个,一定要相信,因为圣徒们的一切期望与信仰正是在这里。

你应该毫不间断地去做。假如夜里睡觉时想道:“我没有做到应该做的事。”那就应该立即起身去做。如果你的周围都是些恶狠狠而麻木不仁的人,不愿听你的话,你就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饶恕,因为他们不愿意听你的话,实际上也是你的过错。假如你实在无法同满腔怨气的人说话,可以默默地忍着羞辱为他们效劳,永远不要绝望。假如大家离开你,用强力驱逐你,那么到剩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应该跪下来,吻大地,用眼泪浸湿它。大地由于你的眼泪会生出果实,虽然你处于孤寂之中,谁也不会看见你、听见你。你应该信仰到底,即使大家在地上迷了途,只有你一个人还坚守着信仰;即使那样你也要呈上贡献,独自留在那里颂赞上帝。如果有你这样的两个人聚在一起,那就是整个世界,生动的爱的世界,你们应该感动地互相拥抱,颂赞上帝;因为虽然只有你们两个人,但是上帝的真理却已在你们身上实现了。

假如你犯了罪孽,自己在为自己的罪孽或意外的过错悲痛得要死,那么你可以替别人喜欢,替正直的人喜欢,庆幸你虽然犯罪,他的行为却是正直的,并没有犯罪。

如果人们的恶行使你悲愤得无法克制,甚至产生了要想报复作恶者的愿望,那么你应该千万对这种情感保持戒惧;你要立刻去自求受苦,就像是你自己对人们的恶行负有罪责似的。你要甘于受这种苦,耐心忍受,这样你的心就会得到安慰,你就会明白你自己确也有错,因为你本可以甚至作为世上唯一无罪的人,成为引导恶人的一线光明,但你却并没有做到。如果做到了,那么你的光本可以给别人照亮道路,作恶的人在你的光照耀下也许就不至于做坏事了。即使你做到了,却发现人们甚至在你的光照耀下也并没有得救,那么你也仍应该坚信不疑,不要怀疑天上的光明的力量;你应该相信,现在不得救,以后必将得救。即使以后不得救,他们的儿孙也必将得救,因为你虽死而你的光不死。正直的人逝去了,他的光明仍将留存下来。人们总是在拯救他们的人死后才得救的。人类不承认他们的预言者,残害他们,但是人们却总是爱他们的殉难者,尊敬受他们磨难的人。你是在为整体而工作,为未来而尽力。你永远不要要求奖赏,因为没有这个,你在地上的奖赏已经很大了。那就是唯有正直的人才能得到的精神的喜悦。你不要怕贵人豪门,而要做一个明智的人,永远保持庄重。你应该知道分寸、知道时间,要学会这个。处在孤独中时,你应该祈祷。要乐于常匍匐在地,吻它。一面吻着大地,一面无休无止地爱,爱一切人、一切物,求得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用你欣喜的眼泪浸润大地,并且热爱你的眼泪。不要因为这种狂喜而羞惭,应该加以珍重,因为这是上帝的、伟大的赐予,它不赐予许多人,而只赐予被选择的人们。

9.论地狱与地狱的火——神秘的议论

神父和师父们,我老在想:“地狱是什么?”我以为它是“由于不能再爱而受到的痛苦”。有一次,在无穷无尽、不能用时间和空间衡量的存在里,有某一个有灵的生物,在他出现于世时被赋予一种能力,能自夸说:“我在故我爱。”一次,仅仅只有一次,他曾被赋予了一瞬间的积极、热烈的爱,而且正是为此而赐给了他世上的生命,以及与此同时还有季节和时令,可是结果这幸运的生物却摈弃了无价的赐予,不知珍爱,反加嘲笑,并变得永远冷漠无情。这个人离开世上后,也看见了天国,和亚伯拉罕谈了话,像在关于富人和拉撒路的寓言中所说的那样[插图]。他也留心观察了天堂,也可以到主面前去,但是使他感到苦恼的,恰恰是当他到主面前去的时候,却明知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当他现在要去和那些曾经爱过人的人接触时,他知道自己过去曾经轻视过他们的爱。因为这时他已经明白并且心中暗自说:“现在我已懂事,虽然已经渴望去爱,但是我的爱已经毫无功绩,也毫无贡献了,因为我地上的生命已经完结,亚伯拉罕再不会用一点点活命之水(那就是重新赐予以往那种积极的地上的生命)来稍稍舒解那渴求精神之爱的炽烈的火焰,这火焰现在在我心头燃烧着,在地上时却曾加以轻视;现在生命已经消逝,时间也不会再有了!即使愿意为他人牺牲性命,也已不可能,因为可以为爱牺牲的生命已经过去了,现在在这生命和我目前的存在之间已存在着一道鸿沟。”人们谈起地狱的火焰时常把它看作是物质的火焰;我不去探讨这秘密,回避它,但是我以为即使那确是物质的火焰,也应该觉得高兴,因为我这样想,在物质的磨难里,他们至少可以暂时忘却那更可怕的精神的磨难。况且要使他们摆脱精神的磨难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磨难不是外在的,而是在人们的内心里的。即使能够摆脱,我以为他们也会因此更加感到不幸。因为就算天堂里正直的人们看见他们受磨难,会对他们加以宽恕,并且出于无边的慈爱,仍召唤他们到自己的身旁,但因此却将更增加他们的痛苦,因为这会反过来使他们心中燃起更强烈的火焰,渴望去从事积极的、感恩的爱,而这样的爱现在已是不可能的了。不过以我这畏怯的心灵来想,认识到这种不可能,最后也会使他们心中稍感到轻松一些,因为接受了正直者们的爱,既不能有所偿报,那么由于这种恭顺和感动心情的影响,他们终会找到以前在地上时所忽视的那种积极的爱的某种表现方式,做出某种和这种爱类似的行为。我的弟兄和朋友们,可惜我不会把这个思想明白地说出来。但是地上自己残害自己的人们是可悲的,自杀者是可悲的!我以为再没有比他们更不幸的人了。有人对我们说,为他们祈祷上帝是罪孽,教堂似乎也公开地责备他们,但是我在内心深处却认为还是可以替他们祈祷的。基督绝不会为了爱而生怒。我这一生内心里经常为他们祈祷,我对你们忏悔,神父和师父们,而且现在每天仍旧在祈祷。

唉,有的人在地狱里还是骄傲而且凶狠,虽然无疑地已经有所认识,也已经察觉了无可辩驳的真理;有些可怕的人完全接受了撒旦和他的骄傲的精神。对于这类人,地狱简直是他们心甘情愿、心向往之的;他们是自愿的殉难者。因为他们诅咒上帝和生命,因而也就自己诅咒了自己。他们依赖他们自己恶意的骄傲为生,就好像沙漠中饥饿的人喝自己身上的血。但他们永远不会餍足,他们拒绝宽恕,诅咒召唤他们的上帝。他们永远怀着怨恨看上帝,而且要求消灭创造生命的上帝,认为上帝应该消灭自身和他所创造的一切。他们将永远在自己的怒火中燃烧,他们渴求死和虚无,但是他们得不到死。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笔记到这里完了。我再说一遍:这笔记不完整,并且是零零碎碎的。例如传记的材料只限于长老很年轻的时代。他的这些教诲和意见虽然似乎联成一个整体,但却显然是在不同时期内,出于各种不同的动机而说的。究竟哪些话是长老在死前最后的几小时内亲自说出的,没有得到确定,这次谈话的精神和性质,如果能同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从以前的训话里所摘记下来的两相比较,就可以知道它的梗概。长老的最后去世是完全突如其来的。因为虽然那些最后一晚聚集在他身边的人十分明白他离死期已近,但也没有料想到它会来得这样突然。相反地,他的朋友们,我在上面已经说过,看到他那天晚上看来似乎那么精神饱满,娓娓健谈,甚至还以为他的健康有了显著好转,虽然也知道仅仅只能维持极短的时间。以后大家惊奇地传说着,甚至在他死前五分钟也一点看不出就要死的迹象。他似乎突然感到胸内一阵剧痛,脸色发白,两手紧紧按住心口。当时大家全从座位上站起来,奔到他的面前去;但他虽然感到痛苦,却还含笑看着他们,轻轻地从躺椅滑到地板上,跪了下来,脸伏在地上,伸开两手,似乎怀着欣慰喜悦的心情吻着地,祈祷着(正像他自己曾经教导的那样),平静而喜悦地把灵魂交给了上帝。关于他死的消息立刻传遍庵舍,传到了修道院。和死者亲近的人和按教职应该出面的人,开始依照古礼收拾他的遗体,全体教士则都聚集到大教堂里。以后听说,天还没破晓,长老逝世的消息就已传到城里。清晨时分,几乎全城的人都在谈论这件大事,有许多人纷纷拥到修道院来。但这事我们下一卷再说,现在只想预先说一句:那就是一天还没有过去,就发生了对于大家都是出乎意料的事件,这事从它在修道院里和全城范围所产生的印象来看,似乎是那么奇怪,那么令人心慌意乱、迷惑不解,以致在过了许多年以后,直到今天,我们的城里还对这曾使许多人心神不安的日子保留着极为生动的回忆。

《卡拉马佐夫兄弟 》耿济之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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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修士(荣如德译)

俄罗斯教士(冯增义译)

俄罗斯修士(臧仲伦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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