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修士(荣如德译)

編校 蒙光

俄罗斯修士(荣如德译)

编者按:《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最打動我的一章,完全可以獨立成篇。我滙集了能搜到的譯本,每一個譯本看一遍,可作絕佳的心靈之鏡。信仰的世界,有深廣的相通之處。將文中的“上帝”讀成“法身”,其境界,多少自稱學佛人未必能企及。

书名:卡拉马佐夫兄弟:全2册

作者:(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ISBN:9787532763696

译者:荣如德

责任编辑:吴健平

俄罗斯修士(荣如德译)

一 佐西马长老和他的客人们

当阿辽沙忧心如焚地走进长老的修室时,一下子愣住了,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以为将面对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也许已经昏迷不醒,不料竟看到他坐在扶手椅上,尽管因虚弱而疲惫不堪,但容颜慈祥、开朗,犹自抖擞精神,正与周围的客人进行心平气和、微言大义的谈话。

其实,他仅在阿辽沙来到之前一刻钟才从床上起来;客人们先已聚集在他的修室内等他醒来,因为帕伊西神父言之凿凿,说“师傅一定会起来跟他贴心的人们再作一次谈话,这是他在今天早晨亲自许下的诺言”。对于这一诺言乃至对于垂死的长老的每一句话,帕伊西神父都坚信到这样的程度:哪怕看到他已经失去知觉甚至停止呼吸,只要长老曾许诺再一次起来跟他告别,那么帕伊西神父或许还是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仍将等待死者会悠悠苏醒过来履行自己的诺言。

今晨佐西马长老入睡前曾明确对他说:

“在我咽气之前,一定还要跟你们——我的心所钟爱的人们——再畅谈一回,还要瞧瞧你们那一张张亲爱的面容,再一次向你们倾吐我的心曲。”

来参加这次无疑将成为绝响的谈话的是多年来对他最忠实的朋友。他们一共有四人:约西甫神父和帕伊西神父都是司祭修士;另一位司祭修士米哈依尔神父是隐修所的住持——此人年纪还不算太大,远远称不上饱学,平民出身,却有坚定的意志和朴素而不可动摇的信念,外貌十分严肃,但内心充满深厚的感情,尽管明明在掩饰自己的深情简直到了害羞的地步;第四位客人是已届高龄的一名普通修士安菲姆神父,穷苦农民出身,几乎是个文盲,沉默寡言,难得跟谁交谈,在最温顺的人们中间算得上最最温顺的一个,看他的样子像是给什么伟大而可怕的、非他所能理解的事物彻底吓坏了。佐西马长老极其喜欢这个战战兢兢的老人,一辈子都异常尊敬他,不过在自己认识的人中间跟他谈话也许比跟任何人都少,虽然当年曾与他两人走遍俄国的各处圣地,度过好多漂泊岁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约四十年前,当时佐西马长老在科斯特罗马一座默默无闻的穷修道院里刚刚开始他的苦修生涯,此后不久便随同安菲姆神父一起云游四方,为他们科斯特罗马的穷修道院募化。

宾主都在长老的第二间屋子即他的卧室里,前文已提到过那个房间极其狭小,因而除了站着的见习修士波尔菲里外,四位客人围着长老的扶手椅勉强坐在从第一间屋子里搬来的椅子上。天色欲暝,室内靠点在神像前的油灯和蜡烛照明。见阿辽沙进来后站在门口发愣,长老向他现出高兴的笑容,并伸出一只手说:

“你好,斯文的孩子,你好,亲爱的,欢迎你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阿辽沙走到他跟前,向他一躬到地,并且流下了眼泪。只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他的心在战栗,他想放声大哭。

“你怎么啦,还没到哭的时候,”长老把右手放在他头上含笑道。“你瞧,我坐在这里跟大家谈心,兴许还能活二十年,昨天有个从维舍果利耶来的好心肠女人就是这样祝愿我的(她抱着一个叫伊丽莎白的小女孩)。上帝啊,请眷顾这位母亲和她的女儿伊丽莎白!”长老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波尔菲里,你有没有把她的奉献送到我说的地方去?”

他记起的是那位性格开朗的女香客捐赠的六十戈比,她希望把它送给“比我更苦的女人”。这样的捐赠乃是为某种原因自愿课交的罚款,照例都来自用自己的劳动挣得的辛苦钱。长老昨晚即已吩咐波尔菲里去送给前不久遭火灾的本城一户孤儿寡母之家,他们自从房屋烧毁后只得乞讨度日。波尔菲里赶紧报告说,事情已经办妥,并且按照给他的指示只说是“一位不留姓名的女善士所赠”。

“起来吧,孩子,”长老向阿辽沙继续说。“让我看看你。去过自家人那里没有?见到你那位兄长没有?”

阿辽沙觉得奇怪,他只说一位兄长,而且问得如此肯定、确切,但究竟哪一位兄长?这意味着,长老昨天和今天打发他到城里去就是为了这一位兄长。

“我见到了我两个兄长中的一个,”阿辽沙答道。

“我指的是你的长兄,昨天我向他一躬到地的那位。”

“那一个我只在昨天见到过,今天我怎么也找不到他,”阿辽沙说。

“赶快找到,明天再去,要快,把别的事统统放下,赶紧去找。你或许还来得及制止某一桩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冲他将来要受的大苦大难行礼的。”

他一下子沉默了,似在深思。刚才的话相当奇怪。约西甫神父昨天曾目睹长老一躬到地,现在他与帕伊西神父交换了一个眼色,阿辽沙忍不住了。

“我的慈父,我的恩师,”他无比激动地说,“您的话太不明白……。有什么样的苦难在等待着他?”

“不要多问。昨天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预感……昨天他的眼神似乎道出了他未来的全部命运。他那种眼神是独一无二的……看到这人在为自己准备此等未来,我心中立刻大吃一惊。我一生中有一两回见过某些人有这样的神情……仿佛把他们今后的命运全表现出来了,而这样的预示竟不幸成为事实。阿列克塞,我打发你去找他,因为我想,你做弟弟的面容对他会有帮助。然而一切都由上帝安排,包括我们大家的命运。‘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记住这话。阿列克塞,我曾因你的面容默默地为你祝福许多次,现在我让你知道,”长老面带安详的微笑说,“关于你我是这样想的:你将走出这里的院墙,在红尘中你会像一个修士那样做人。你会有许多敌人,但是连你的敌人也会爱你。生活将带给你许多不幸,但你将从这些不幸中得到幸福,你将为生活祝福,也促使别人如此——这比什么都重要。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诸位神父,诸位师傅,”他动情地含笑对客人们说,“迄今为止,我从未说过,甚至也没有对他说过,为什么我觉得这个青年的面容如此亲切可心。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他的面容对我说来既是预言,又令我想起往昔。在我一生的黎明时分,我还是个小娃娃,曾有一个兄长,他年轻轻的死在我的眼前,才活到十七岁。后来我阅尽世事沧桑,渐渐确信我这个兄长在我的命运中犹如上苍预作安排给我指点迷津。我的一生中若是没有他,我这样想,恐怕我不可能成为修士,不会走上这条弥足珍贵的道路。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童年时代,到了我的暮年,我仿佛亲眼看到了他的化身。

“说来真是神奇,诸位神父和师傅,阿列克塞的相貌并不十分像他,只是略有几分相似,但我觉得阿列克塞与他十分神似,有好多次我简直就把他当做了昔日的那个小伙子、我的兄长,他在我的人生旅途行将告终时神秘地来到我身边,作为一种回忆和启示,致使我对自己竟会忽发这个奇想大为惊异。波尔菲里,这话你听见没有?”长老转而面向侍立一旁的见习修士。“我曾多次看到你面露不悦之色,因为我喜欢阿列克塞甚于喜欢你。现在你知道了原因何在,但我是爱你的,这一点你要知道,我曾多次为你的不悦而苦恼。亲爱的客人们,我想告诉你们关于那个青年即我的兄长的事,因为我一生中没有比这更可贵、更具预言色彩、更令人感动的回忆了。我的心充满了柔情,此刻我综观我的一生,仿佛把此生从头再经历一遍……”

在此笔者必须指出,长老在他生前最后一天与前来探望他的客人所作的最后一次谈话,部分是以书面形式保留下来的。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在长老去世一段时间后凭回忆作了追记。但这全部都是那一次谈话,还是他把以前长老与他的谈话内容也融入这份材料,笔者已无法判断;加之记录中长老的话通篇连续不断,似乎他在以讲故事的形式向朋友们叙述自己的生平,而根据后面的记录无疑可以确定事实并不完全如此,因为当晚的谈话是共同进行的,虽然客人们很少打断主人的话,但毕竟也有人发言,有人插话,甚至也许有人自己讲述某件事情;何况这样连续不断的叙述根本不可能,因为长老有时气儿顺不过来,有时声音没有了,甚至躺到床上稍事歇息,不过并不入睡,客人们也仍留在各自的座位上。有一两次谈话中断,由帕伊西神父诵读福音书补白。还有一点值得一提:他们中谁也不认为长老会在这天夜里去世,尤其在他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白天沉沉地睡了一觉以后,似乎一下子又生出了新的精力支持他与朋友们的整个这次长谈。这像是爱心的最后一搏,居然在他身上激发起难以想象的活力,然而仅维持了短短一会儿,因为他的生命已戛然而止……。但这是后话。眼下我要声明,我不打算缕述这次谈话的全部细节,而是仅限于长老的自叙(据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手稿)。这样比较简短,读起来也不太疲劳,不过,我再说一遍,其中有不少内容阿辽沙无疑取自以前的历次谈话,把它们综合在一起了。

二 已故司祭苦修僧佐西马长老生平,由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据长老自述整理

传略

1.关于佐西马长老的一位早逝的兄长

亲爱的神父们,师傅们,我生于遥远的北方省份B城,父亲是贵族,但算不上名门,官衔也不大。他去世时我才两周岁,所以我对他毫无印象。他留给我母亲一幢不大的木屋和若干家产,家产虽薄,却足以使她和孩子生活有着。母亲只有两个孩子:我季诺维和我的兄长马尔凯尔。他长我八岁,性情急躁易怒,但心地善良,不拿人取笑,而且话少得出奇,尤其在自己家里跟我、母亲和用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在学校读书成绩很好,但不跟同学交往,从不吵架,至少母亲记忆中的他是如此。在夭折前半年,那时他已过了十七周岁,经常去找一个在我们城里单身独居的人,大概是因自由思想从莫斯科流放到我们城里来的政治犯。这名流放犯学问不浅,是大学里一位有名的哲学家。不知什么缘故他挺喜欢马尔凯尔,欢迎这个小伙子去找他。马尔凯尔在他那里往往一坐就是一个晚上,如此持续了整个冬季,直至流放犯本人的请求获准——因为他有靠山——被召往彼得堡担任公职。

四旬大斋期到了,可是马尔凯尔不愿持斋,还十分不屑地诟骂这种规矩,说:“全是胡说八道,根本没有上帝,”把母亲和用人,还有年幼的我吓得半死。那时我虽然只有九岁,但听到这样的话也害怕得不得了。我们家的用人全是农奴,共有四名,都是用我们的一位熟人地主的名义买下的。我还记得母亲把四人中的一个厨娘,又老又瘸的阿菲米亚卖了六十卢布纸币,另外雇一名自由身厨娘顶她的缺。

我的兄长健康状况一直不好,常咳嗽,体质差,有痨病倾向;个子倒是不矮,但细长瘦弱,容貌长得很俊。在大斋期的第六周,他的身体更坏了,可能是着了凉或者别的什么。可是大夫来看了以后,很快就悄悄告诉我母亲,说是百日痨,活不过春天。母亲哭哭啼啼,开始小心翼翼地劝我兄长(主要是怕吓着他)吃几天斋,上教堂参加礼拜,以便进行忏悔和领圣餐,因为当时他还能走路。他听了以后非常生气,对上帝的殿堂口出秽言。不过,他也开始思量,很快便猜到了自己病得凶险,所以母亲趁他还撑得起时劝他持斋做礼拜,准备领圣餐。事实上他早已知道自己身体不行,此前一年他有一回在用餐时,曾镇定地对我和母亲说:“我不是这个世界上你们中间的人了,顶多再活一年。”不料竟一语成谶。

过了两三天,受难周开始了。兄长从星期二上午便去做礼拜。“母亲,我是为了您才这样做的,我想让您高兴、宽心,”他说。母亲哭了起来,既高兴又伤心,她说:“知道吗,他一下子发生这样的变化,可见他的死日不远了。”但他去教堂没几天工夫便卧床不起,以致他的忏悔和领圣餐仪式也是在家里举行的。

这一年的复活节特别晚[1],已是春暖花开的艳阳天。我记得当时他彻夜咳嗽不止,睡不好觉,到早晨总是穿上衣服试着坐在扶手软椅上。他保留在我记忆中的形象便是这样:静静地坐着,温和柔顺,面带微笑,尽管身染重病,脸上却乐呵呵的。他在精神上的变化太神奇了,和过去判若两人!

有时老保姆走到他房间里说:

“亲爱的,让我在你屋里把神像前的灯点亮吧。”

过去他是不允许的,甚至点了也要吹灭。可是现在他说:

“点吧,亲爱的,点吧,过去我不让你们点,我真该死。你点灯的同时在向上帝祈祷,而我也乐意为你祈祷。就是说,你我是向同一位上帝祈祷。”

我们听了这样的话觉得奇怪,而母亲听了就到自己屋里去不停地哭,只有到他房间里去的时候,才抹去眼泪强装笑容。

 “母亲,不要哭,亲爱的,”有时他会这样说,“我还要活好长时间,还可以和你们一起高高兴兴过上很久,而生活是多么快乐,生活是多么开心!”

 “唉,我的儿,你夜里发烧、咳嗽,你的胸膛都快给撕破了,哪里还有什么快乐!”

“母亲,你不要哭,”他回答道,“活着便是天堂,我们人人都身在天堂,可就是不愿理解这一点。只要大家愿意理解,明天整个世界就会变成天堂。”

听了他的话大家都在纳闷,因为他说得如此奇怪,如此肯定,所以都感动得哭了。逢到有熟人来到我家,他会说:

 “好心的人们,亲爱的人们,我是不值得你们爱的,你们这样爱我,过去我竟然不知道,不珍惜。”

见仆人走进他的房间,他随时都会这样说:

“好心的人们,亲爱的人们,你们这样服侍我真叫我过意不去。我值得你们伺候吗?如果上帝怜悯饶我不死,我一定自己服侍你们,因为人人都应该彼此为别人服务。”

母亲听了以后,摇头道:

 “我亲爱的孩子,你是因为有病才这么说。”

“母亲,我的好母亲,没有主仆名分是不行的,可是我也要为我的仆人充当仆人,就像他们为我那样。我还要告诉你,母亲,我们每一个人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是有罪的,而我是最大的罪人。”

母亲当即忍不住笑了,她是含着眼泪笑出来的,她说:

 “你怎么会在所有的人面前成为最大的罪人呢?人家是杀人犯、强盗,你又有什么罪过,认为自己是最大的罪人?”

 “母亲,我的好娘亲,”他说,那时他常常会用这样一些出人意料的亲昵称呼,“我的好娘亲,养育我的亲人,要知道,每一个人在所有的人面前确实都是有罪的,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负有罪责。我不知道该怎样给你讲这个道理,但我痛切地感觉到事情确实如此。我们过去懵懵懂懂过日子,还常常生气,怎么一点不明白呢?”

就这样,他每日睡觉后起床,一天比一天更温柔、快活并充满爱心。有时一位姓艾森什米特的德国老医生来看他,他会跟大夫开玩笑说:

“怎么样,大夫,我还能在世上活一天吗?”

 “岂止一天,您还能活好多天,”大夫回答道,“还能活好多个月,好多年呢。”

“何必要多少年,何必要多少月!”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也不需要计较多少天,一天就足够让人体会到全部幸福。我亲爱的人们,我们何必争吵,何必彼此在对方面前夸耀自己,何必互相记恨对方?我们何不到花园里去玩耍,嬉戏?让我们彼此相爱,互相亲吻,你夸我、我赞你,为我们都活着而祝福吧!”

 “令郎恐怕不久人世了,”大夫向送他到台阶前的母亲说。“疾病已开始导致他精神失常。”

他的房间窗户朝着花园,我家的花园古木葱茏,春天的树上结着好多苞蕾,早早飞来的鸟儿唧唧喳喳对着窗户给他唱歌。他瞧着鸟儿,欣赏歌声,会突然请求它们宽恕:

 “上帝的小鸟,快乐的小鸟,宽恕我吧,因为我对你们也犯有罪过。”

当时对此我们谁也理解不了,而他却流着喜悦的眼泪说:

“是啊,在我周围充满了上帝的荣光:小鸟、树木、草地、天空,只有我过去一直生活在耻辱之中,只有我把一切都玷污了,全然没有察觉这般美景和荣光。”

“你把太多的罪过都揽到了自己头上,”母亲有时哭着这样对他说。

 “母亲,我的恩人,我这眼泪是因为高兴而流的,不是因为伤心。只是我没法向你解释清楚,我自己愿意在它们面前承担罪责,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去爱它们。纵使我在天下众生面前承担罪责,众生也会宽恕我的,那便是天国。现在难道我不是在天国里吗?”

还有许多已经想不起来,只得略而不提。记得,有一次我独自到他房间里去,那里没有别人。时近黄昏,天气晴好,太阳快要下山,斜晖脉脉照亮了整个房间。他看见了我,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他用两手握住我的双肩,深情地瞧着我的脸,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瞧着约莫有一分钟。后来他说:

 “好了,现在你去玩吧,代我好好地活下去!”

当时我就去玩了。可事后我一生中曾多次含着眼泪回想起他要我代他活下去这句话。他还说过好多这样奇妙的话,尽管当时我们不解其意。他在复活节后第三个星期去世,神志一直清醒,虽然已不能说话,但直到最后一刻始终没有变样:表情愉快,眼神洋溢着欢欣,不时用目光寻找我们,冲我们微笑,向我们召唤。他的去世甚至在全城引起许多议论。这一切当时曾使我受到震动,然而并不太强烈,尽管他下葬时我哭得很厉害。我还年幼,只是个娃娃,但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感情深深地藏了起来。到时候一切都将被唤醒,而且一呼即应。后来果然如此。

2.《圣经》对佐西马神父一生的影响

当时只剩下了母亲和我。好心的熟人很快向她进言,说现在您只有一个儿子了,你们并不穷,有家产,您何不像别人家那样把您的儿子送到彼得堡去?若是留在此地,您也许会耽误他的锦绣前程。有人建议母亲把我送往彼得堡的武备学堂,将来好加入皇家近卫军。母亲犹豫了很长时间:她怎么舍得跟唯一的儿子分开?尽管没少掉眼泪,但她还是拿定了主意,想促成我未来的幸福。她把我带到彼得堡,送进了武备学堂,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因为三年后她便去世了,在这三年里头她一直在为我们母子的命运忧伤和担心。

我从老家带走的唯有珍贵的回忆,因为一个人最可宝贵的莫过于他幼年时期在老家留下的回忆。几乎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只要家庭中有一丁点儿爱与和睦存在。即使最糟糕的家庭也会有一些珍贵的回忆保存下来。我把关于《圣经》的回忆也归入故居印象之列,因为我在老家时虽然还很小,却对《圣经》有浓厚的兴趣。当时我有一本插图精美的书,名为《新旧约圣经故事一百零四则》,我就是从这本书学认字的。它至今还在我这里的书架上,我把它作为珍贵的纪念保留着。但在我学会阅读以前,我记得在八岁那年就已经第一次受到神的感应。在受难周的星期一,母亲只带我一人(我记不得当时兄长在什么地方)去教堂做礼拜。那日天朗气清,此刻我回想起来犹历历如在目前,氤氲之气从香炉里袅袅升起,而阳光通过教堂圆顶的小窗向我们倾泻下来,炉中的香如层层烟波向着日光升腾,仿佛融化在上帝的荣光之中。我看到这幅景象心有所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意识地让上帝语言的第一颗种子落入我的心田。一个少年手捧一本大书走到教堂中央,当时我觉得那本书大得他几乎拿不动;他把书放到诵经台上,打开来开始朗读,我忽然平生第一次似有所悟,第一次明白这是在上帝的殿堂里读经。“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上帝,”[2]他有多少家产,多少骆驼,多少羊和驴,他的儿子吃喝玩乐,他非常爱他们,祈求上帝保佑他们,因为他们吃喝玩乐恐怕犯了罪。有一天魔鬼随神的众子一起来到上帝面前说,我在地上地下走来走去。上帝问他:“你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上帝指着他的伟大而神圣的仆人向魔鬼夸耀。魔鬼听了上帝的话冷笑道:“你只要把他交给我,你将发现你的仆人将出怨言并诅咒你的名字。”于是上帝把他如此钟爱的正直信徒交给魔鬼。魔鬼袭击了他的儿女和牲畜,如晴天霹雳把他的财产一下子毁坏殆尽。于是约伯撕裂自己的衣服,伏在地上下拜,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从现在一直到永远!”

神父们,师傅们,原谅我此刻的眼泪——因为我的整个幼年时期仿佛又在我面前重现,此刻我的呼吸如同当年我用一个八岁儿童的胸腔呼吸一样,我如同当年一样感到惊异、惶惑和喜悦。当时经中提到的骆驼曾牢牢地吸引住我的想象力,还有如此跟上帝说话的魔鬼,还有把自己的仆人置于绝境的上帝,还有他的仆人表示“即使你处死我,你的名也是应当称颂的”这样的话——然后还有教堂里柔和甜美的歌声:“愿我的祷告上达天听”,接着又是神父香炉里的袅袅青烟以及跪在地上的祈祷!从那以后,我每次读这篇神圣的故事总止不住潸然泪下——昨天我还拿起来读过。这里边有多少伟大的、神秘的、难以想象的内涵!后来我曾听一些嘲笑者和渎神者说过这样不敬的话:上帝怎么可以把自己心爱的圣徒交给魔鬼捉弄,任凭魔鬼夺去他的儿女,击打他,使他长毒疮,害得他不得不拿瓦片刮身体?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可以向魔鬼夸耀:“瞧,我的圣徒为我可以承受什么样的苦难!”但伟大就伟大在其中有个奥秘,——过眼烟云的人间凡事在此与永恒的真理碰在一起了。永恒真理的效应在尘世真理面前得到了显示。造物主像在创造天地的最初几日每日赞叹“我造出的东西是好的”那样,看着约伯,重又赞叹自己的创造。而约伯在称颂上帝的同时不仅为他效力,也是为他千年万代绵延不绝的全部创造效力,因为这正是他的使命。天哪,这是什么样的书哇!它包含着多少教训哪!《圣经》实在是一部神奇的书,人们从它获得的是什么样的奇迹和力量!这个世界,世上的人,人的种种性格——一切都有塑就的模型在其中被定名展示,万古流传。其中有多少被破解和公开的奥秘。上帝让约伯重振家业,又过了许多年,他又有了另一些儿女,他也爱他们。

“主啊,过去的那些儿女已经没有了,”表面上看来也许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他失去了以前的儿女,怎么能爱这些新的儿女?回想起失去的儿女,无论新的儿女在他看来如何可爱,他和他们在一起难道能和从前一样幸福美满?”

但这是可能的,可能的。昔日的悲痛会渐渐转为祥和安谧的欢乐——这正是人生的一大奥秘。温良明净的老境将取代热血沸腾的青春。我每日都要祝福初升的太阳,我的心依旧在为它唱着赞歌,但我已经更爱夕照,爱长长的斜晖,爱随之而来的淡泊宁静的回忆以及从我漫长幸福的一生中浮现的一个个亲爱的形象——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则是上帝的真理,感化众生、消弭争斗、宽恕一切的真理!

我的生命行将告终,这我知道,也能听到,但我在余下的每一天都能感觉到,我在地上的生命正与无穷尽的、未知的、但即将来临的新的生命交接,这种预感使我的灵魂因欣悦而战栗,使我的头脑豁亮闪光,使我的心由于欢喜而哭泣……

朋友们,师傅们,我不止一次听说,而最近听到的就更多,说我们的教士,尤其是乡村教士,到处哭诉他们的薪水太低,处境可怜,公开宣称乃至在报刊上发表——我自己就读到过,——说如今他们已没法向民众讲解经义,因为他们的薪水太低;说要是路德宗新教徒和异教徒来夺取羊群,那就让他们夺走好了,因为“我们的薪水太低”。

主啊!我认为,但愿上帝能给他们增加对于他们如此宝贵的薪水(因为他们的抱怨有道理),但我要说一句实话:如果此事要怪谁,那么他们自己就该负一半责任!因为即使没有时间,即使他们说所有的时间都忙于事务与礼拜也有道理,但毕竟不是一点时间也不剩了,他们在整整一个星期内总该拿得出一个钟头来忆及上帝。再者也不是一年到头忙于事务。他们只消每周一次晚上把人们召集到自己身边,起初即使只召集孩子们也行,——孩子的父辈们听说了,自己也会来的。何况为此目的也无须建造高大宫室,只要让人们到你家里来就行;不用害怕,他们不会把你的家搅得一塌糊涂,不是只要让他们来一个钟头吗?你打开这本书给他们念就是了,不要故作深奥,不要盛气凌人,也不要居高临下,只要温顺谦恭,自己也为能向他们诵读、而他们都在聆听并且理解而高兴,自己也热爱这些经义,偶尔停下来讲解老百姓不懂的个别词句。不用担心,他们什么都能领会,一颗正教徒的心什么都能理解!可以给他们念亚伯拉罕和撒拉的故事[3],以撒和利百加的故事[4],给他们念雅各如何去见拉班,如何梦见上帝,醒后说:“这地方何等可畏,”[5]——这样必能在老百姓虔诚的头脑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给他们念,尤其要给孩子们念哥哥们如何把他们的骨肉弟弟、英俊少年、得梦的先知约瑟卖与他人为奴,却把他的衣服染了血向父亲谎报,说恶兽把他的儿子撕碎了。[6]给他们念哥哥们后来到埃及去买粮食,没有认出约瑟已经成为治理埃及的大臣,约瑟如何为难他们,指控他们,又如何留下小弟弟便雅悯[7],而这一切俱出自爱心,他说:“我是爱你们的,我为难你们也是出自爱心。”因为他终生不会忘记哥哥们如何在酷热的荒原里一口枯井边把他卖给过路的商人,他曾扭绞着双手、哭着哀求哥哥们不要把他卖到异乡为奴,而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见到他们,他的弟兄之情重又萌发,但出于爱心还是为难他们,给他们苦头吃。后来他受不了自己心中的苦楚,转身退去,扑倒在自己床上大哭一场;最后他抹去脸上的泪痕,容光焕发地出来,对他的弟兄们说:“我是约瑟,我是你们的兄弟呀!”[8]还可以接着给他们念,老雅各听说他的爱子还活着,不惜抛下故国家园前往埃及,最后客死异乡,临终道出了在他温顺而怕事的心中秘藏了一生的千古预言,说他的儿子犹大的后裔中将出现世界的大希望、和平使者及救世主。[9]

神父们,师傅们,请勿见怪,原谅我像个小孩子那样絮叨你们早已熟知的内容,这些课程你们教起我来一定生动百倍,精彩百倍。我只是出于欣喜才说这些,请原谅我的眼泪,因为我实在爱这部书!但愿那些教士也能流泪,也能发现民众听了他念的经会怦然心动。只需一颗小小的种子:你把它撒入老百姓的心田,它不会白白浪费,会永远活在他们心中,会藏在他们的愚昧、混沌、罪过中间成为一个发光的亮点、伟大的启示。用不到讲太多的道理,用不到太多的教导,他们什么都能理解,就这么简单。你以为老百姓理解不了?你试着再给他们念美丽的以斯帖和高傲的瓦实提的动人故事[10],或者先知约拿被吞入鲸腹的神奇传说[11]。同样不要忘掉主的譬喻,可以《路加福音》为本(我就是这样做的),然后是《使徒行传》中扫罗皈依一章[12](这是一定要的,一定要!),完了以后还可以选读一些《圣徒言行录》,比如贤者阿列克塞的生平,还有伟人中的伟人、以苦为乐、见过上帝并心怀基督的埃及修女马利的事迹[13],这些简单的故事肯定能深入到他们心中,每周只消一小时,尽管薪水微薄,就一小时。你会看到我们的人民是仁厚知恩的,他们会给你百倍的报答。他们不会忘记教士的一片苦心和感人至深的话语,会自愿帮他种地,料理家务,比以前更加尊敬他——这样不是等于给他加薪吗?事情其实相当简单,以至于有时候简直说不出口,因为人家会笑你,然而确确实实是这么回事!不信上帝的人也不会相信上帝的子民。谁要是对上帝的子民树立了信心,他也将洞悉上帝缘何神圣,哪怕在这以前他根本不信。只有人民以及人民未来的精神力量才能使我们那些脱离土壤养分的无神论者皈依。

如果不通过实例,基督的教义又有何用?人民听不到上帝的话语,也就没有了希望,因为他们的心灵渴望了解上帝的语言,酷爱体现上帝意志的一切美好事物。

我年轻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差不多已时隔四十年,我和安菲姆神父一起走遍全俄国为修道院募化。有一回我俩跟一些渔民同在一条通航的大河岸边过夜。一个眉清目秀的农家小伙子,看上去已有十八九岁,也加入我们的圈子,他第二天要赶往某处去给一艘货船拉纤。我见他心平气和地望着自己前方。六月之夜相当明亮,温暖而又宁谧;江面宽阔,雾气从水上徐徐升起,给我们送来阵阵清凉,可以听到鱼儿轻拍水面的泼剌声,鸟儿已经归林;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可爱,都在向上帝祈祷。只有我们俩——我和那个小伙子——没睡,我们谈得很投缘,谈到上帝的这个世界有多美以及它的伟大奥秘。每一根小草,每一只甲虫、蚂蚁、金色的蜜蜂,虽然没有头脑,却无不认得各自的路,真令人吃惊;它们的行为证明,上帝的奥秘确实存在,它们本身都在实现这一神秘的过程。我看得出,那俊小伙子的心激动起来了。他告诉我,他爱森林,爱林中的鸟;他是个捕鸟人,听得懂每一声鸟鸣,善于引诱每一种鸟。

“没有什么比待在林子里更让我觉得可心的了,”他说,“反正一切都挺好。”

“的确,”我接过他的话茬。“一切都是美好的,因为一切都是真理。就拿马来说,”我向他解释,“这是了不起的牲畜,跟人特别贴近;或者拿黄牛来说,它能养活人,给人干活,老是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你只要瞧它们的面相:对人多么温顺,多么忠诚,尽管人经常无情地鞭打它们;它们脸上的表情始终任劳任怨、充满信任,这有多美。这实在令人感动,要知道它们什么罪过也没有,因为除了人以外,其余的一切都是完全无罪的,基督和它们同在比我们更早。”

“难道基督也和它们同在?”小伙子问。

 “怎么能不是这样呢?”我对他说。“因为上帝的语言适用于天下众生。众生万物、每一个生命体、每一片叶子都向往着神的语言,给上帝唱赞歌,为基督哭泣,不自觉地通过自己无辜一生的奥秘实现这一过程。再比如,”我对他说,“有一只可怕的熊出没在树林里,凶猛而残暴,但在这方面它毫无过错。”

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一只熊来到隐居在林中一间小屋里的一位大圣人那儿,大圣人见它怪可怜的,便毫不畏惧地走出来给它一块面包,对它说:“去吧,基督和你同在,”那猛兽便乖乖地走了,没有加害于他。

小伙子听到熊没有加害于人乖乖地走开,听到基督也和熊同在,颇受感动。

“啊,”他说,“上帝创造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奇妙,真是太好了!”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恬美地沉思冥想。我看得出,他已经理解。不久他便在我身旁进入睡乡,他睡得不沉,却坦荡荡问心无愧。愿主赐福于青春!当时我为他向上帝做了祈祷,自己也随之入梦。主啊,把和平与光明赐给你的子民吧!

3.佐西马长老回忆出家前的青年时代。决斗。

我在彼得堡的武备学堂待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八年。由于所受教育的变化,儿时的印象有许多已不那么鲜明,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忘记。取而代之的是我有了许许多多新的习惯乃至新的见解,致使我几乎变成一个残忍和失去理性的怪物。我学会了社交界那一套潇洒的举止和表面的礼貌,自然也少不了法语。

但是,在学堂里大家都把伺候我们的勤务兵当做十足的畜生看待,我也一样。也许我比谁都厉害,因为在同学中间我最容易冲动。我们毕业当上军官以后,随时准备为我们团被玷辱的荣誉去流血,对于真正的荣誉,我们几乎谁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谁要是听说了,恐怕自己第一个立即会加以嘲笑。酗酒、闹事、逞能几乎被引以为荣。我不想说我们生性顽劣,这些年轻人品质都不错,但行为恶劣,而最坏的是我。主要是因为我自己有钱,所以就任意胡为,逞少年意气,漫无节制,如脱缰之马。

有一点十分奇怪:当时我也读各种书,甚至兴味颇浓;唯独《圣经》在那段岁月里几乎从不打开,却又从不和它分离,到哪儿都带着,不自觉地珍爱此书,真可谓“日日时时,年年月月”。

如此服役四年之后,我终于来到K城,我们团当时就驻扎在那里。该城热情好客,社交活动场面很大,各色人等都有,我到处都受欢迎,因为我生来性格开朗,加之外界知道我家道小康,这在社交圈内不是无足轻重的。那时出现了一个情况,以后所有的事情便由此发端。

我对一位品貌双全的小姐产生了好感,她有高贵的气质,父母都很受尊敬。她家门第不可小觑,有财有势,对我的接待亲切友好。我开始觉得小姐对我青眼有加,——这一想法使我的心燃烧起来。后来我才明白并且充分意识到,我也许并没有那么热烈地爱上她,只是器重她的聪慧和高贵气质,而这是不言而喻的。然则,当时阻碍我求婚的是一种自私心理:我那么年轻,又有钱,正好纵情声色,过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要我放弃这样的诱惑谈何容易,简直可怕。不过我是作了一些暗示的。反正我暂时不打算采取任何决定性的步骤。

这时部队忽然奉命开往另一个县城去两个月。当我两个月后回到K城时,听说小姐已嫁给城外一位富有的地主,此人虽长我好几岁,但还算年轻,与京都上层社会有联系(这是我所缺乏的),举止谈吐温文尔雅,此外还有相当学养(而我自己根本谈不上学问和修养)。这一突然发生的情况给了我当头一棒,顿时我的头都晕了。更糟的是我随即了解到,这位年轻的地主早就是她的未婚夫,我自己也在她家见过此人多次,但由于被自己的踌躇满志蒙住了眼睛而什么也没有察觉。主要正是这一点使我受到了侮辱:为什么差不多人人知道的事情,唯独我被蒙在鼓里?我一下子怒不可遏。我面红耳赤地开始回忆自己好多次几乎已向她吐露爱慕之意,由于她并未制止或告诫我,于是我得出结论,认为她一直在捉弄我。当然,事后经过思考,我回想起她一点也没有捉弄我,相反,她总是用开玩笑的口吻打断这样的话头,把谈话引到别的事情上去,——但当时我没能冷静地思考,竟产生了报复的欲望。追忆起来我简直难以置信,当时这种报复欲望和愤怒心情其实使我自己也极度痛苦和反感,因为我生性大大咧咧,不可能长时间生某人的气,所以我不得不人为地在自己身上煽风点火,最后变得既可恶又可笑。

我终于等到了机会,有一次在大庭广众间我找了个毫不相干的借口侮辱了我的“情敌”,就他对当时的重大事件——此事发生在二六年[14]——发表的意见加以嘲讽,据说我的嘲讽很尖刻,也很巧妙。然后逼迫他与我理论,接下来我更是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以致他接受了我的挑战,尽管我们两人之间相去甚远,因为我比他年轻,身价、地位微不足道。事后我确凿地了解到,他接受挑战也是出于对我的忌妒:以前他为了妻子——那时还是未婚妻——也有点儿忌妒我;现在则认为,妻子若是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却不敢与我决斗,恐怕会不由自主地瞧不起他,她的爱情也会因之而动摇。

我很快便找到一位同僚、我们团的一名中尉充当副手。当时对于决斗者虽然严惩不贷,但在军人中间决斗简直是一种时尚——某些野蛮的偏见有时会愈演愈烈以至于根深蒂固。

时值六月之杪,我们约定次日早上七点在城外见面——不料偏偏发生一件对我来说确实是重大转折的事情。晚上回家时我窝着一肚子火,脾气坏极了,盛怒之下使出所有的力气在我的勤务兵阿法纳西脸上打了两下。他给我当差时间还不长,以前我也打过他,但从来没有像这样野蛮残忍。信不信由你们,亲爱的朋友,四十年过去了,可是回想起那件事来,我至今仍感到羞愧和痛苦。我躺下睡觉,睡着了大约有三个小时,醒来时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我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不想再睡,便走到窗前,打开临花园的窗子,只见朝阳正冉冉上升,温暖而又壮丽,鸟儿开始啁啾争鸣。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内心好像有一种可鄙可耻的感觉?是不是因为我要去干流血的勾当?不,好像不是这个缘故。莫非因为我怕死,害怕自己被杀?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旋即明白了原因何在:原因在于昨晚我打了阿法纳西!

此事一下子在我脑海中重新浮现,整个这一幕仿佛又从头演了一遍:他站在我面前,我照准他的面门抡臂打去,可他双手贴着裤缝,保持立正姿势,脑袋竖得笔直,眼珠凸出,像在接受检阅;我打一下他就哆嗦一阵,甚至不敢举手挡一下——人竟被糟蹋到这般地步,这是人在打人!这是何等可怕的罪行!我的心仿佛被一枚锋利的针所刺穿。

我站在窗前,呆若木鸡。旭日在照耀,叶片在欢笑,在闪光,鸟儿在赞美上帝……。我双手掩面,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这时我想起了我的兄长马尔凯尔和他生前对仆人说的话:“亲爱的,你们为什么要服侍我,为什么要爱我,我凭什么要你们伺候我?”

 “是啊,我凭什么?”这句话猛然间冒了出来。的确,我凭什么要另一个和我一样都是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造出来的人来伺候我?这个问题当时一针见血地扎入我的大脑,这在我还是平生头一遭。“母亲,我的好娘亲,每一个人在所有的人面前确实都有罪,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若是知道了——那便是天堂!”

 “主啊,难道这也不是真话?”我哭着心想。“也许我果真对所有的人负有罪责,而且比世上所有的人更加罪孽深重!”于是事情的全部真相顷刻间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眼前。“我要去干什么?去杀一个好人,一个聪明、高尚、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我的人,而他的妻子将永远失去幸福,实际上等于是我把她折磨致死。”

我俯卧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全然没有察觉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忽然我的同僚中尉带着决斗用的手枪进来叫我。

“你已经起来了,这很好,”他说,“时候到了,咱们走吧。”

我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我们还是出来上了马车。

“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对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我把钱包忘了。”

说完,我一人跑回住所,直奔阿法纳西住的一间小屋子。我对他说:

“阿法纳西,昨天我打了你两个耳光,你原谅我吧。”

他像受到惊吓似的哆嗦了一下,直愣愣地望着我。我看得出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于是顾不得当时身穿军装、佩着带穗的肩章,啪的一声跪倒在他脚下,前额着地,说:

“宽恕我吧!”

这下他完全变傻了:

“长官大人,老爷,您怎么能……这不是要折杀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跟我刚才一模一样,双手掩面,朝着窗户转过身去,抽抽搭搭地浑身颤抖。我跑到等在外面的同僚那儿,跳上马车,喊了一声:

“走吧!”然后大声对同僚说:“你瞧见过胜利者是什么样儿的吗?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位!”

我欣喜若狂,大笑不已,一路上说个没完,我已记不得说了些什么。

“嗨,老弟,”中尉瞅着我说,“你是好样的。我看得出,你决不会愧对自己身上的这套制服。”

马车把我们送到目的地,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双方的副手让我们站在彼此相距十二步的地方,由他开第一枪。我开开心心地站在他前边,面对面,一眼不眨,深情地望着他,该怎么做——我胸有成竹。他放了一枪,子弹只擦破了我面颊和耳朵上一点儿皮。

“感谢上帝,”我嚷道,“没打死人。”

然后我拿起自己的手枪,一个后转身,把枪往树林子里一扔,并且大叫一声:

“去你的吧!”

接着我转过身来向我的对手说:

“先生,请原谅我这样一个愚蠢的年轻人。由于我的过失,让您受了侮辱,现在又让您被迫向我开枪。如果说您有什么不是的话,那么我的不是等于您的十倍,也许还不止十倍。请把这话转告您在世上最珍视的那位女士。”

我的话音刚落,他们三人纷纷向我发难。

“简直莫名其妙,”我的对手说,他甚至相当恼火,“既然您不想拼命,为什么要挑起这场决斗?”

“昨天我还很愚蠢,可是今天变聪明了,”我欢欢喜喜地这样回答他。

“有关昨天的前半句我信,”他说,“至于有关今天的后半句,单凭您的说法还难以下结论。”

“好极了,”我拍拍手对他说,“在这一点上我同意您的看法。我有理由得到这样的评价。”

“那么,先生,您还准备开枪吗?”

“不,”我说,“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再打一枪,不过我奉劝您还是不要打为好。”

两位副手,尤其是我的同僚,也冲我大喊大叫:

“你这是丢我们团的脸,竟然站在决斗场上请求对手宽恕!早知你会来这一手,我……”

我站到他们三人面前,止笑敛容道:

“诸位,如今碰到有人对自己的愚蠢行为表示后悔并为他的过错公开道歉,难道就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

“可这是在决斗场上!”我的副手怒气冲冲地说。

“问题恰恰在这里,”我向他们答道,“这才是值得奇怪的。按说,我应当一到这里,在这位先生开枪之前就赔礼道歉,才不致陷他人于不义。但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置于一种荒谬绝伦的尴尬境地,以致这样行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在我挨过这位先生从十二步外开的一枪之后,我的话对他才可能多少有些意义;如果在开枪之前,在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立刻道歉,你们就会说:这是个胆小鬼,看见手枪吓破了胆,别理他。诸位,”这时我发出由衷的感叹,“看看周围上帝赐予的美景吧:碧空如洗,空气清新,芳草萋萋,小鸟歌唱,大自然是美好的、无罪的,而我们,只有我们心中没有上帝,愚不可及,不懂得活着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明白这个道理,天堂就会来到人间充分展现它的风姿,我们就会互相拥抱,流下欢乐的眼泪……”

我还想往下说,但已经语不成声;甜蜜的青春激情堵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心中的幸福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

“这一切是理智和虔诚的,”我的对手说,“无论如何您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

“您可以取笑我,”我笑着对他说,“但将来您会对我的话表示赞赏的。”

“我现在就愿意表示赞赏,”他说,“您若是允许的话,我可以跟您握手,因为您看来确实是个真诚的人。”

“不,现在不要,”我说,“将来等我变好了,赢得了您的尊敬,那时您再跟我握手——岂不更好?”

我们驱车回家,我的副手骂了我一路,而我吻了他一路。同僚们很快听说了此事,当天就聚集在一起评判我的行为。

“他玷污了军人的荣誉,”他们说,“他应该退役。”

“他毕竟顶住了对方先开的一枪,”也有人为我辩护。

“是的,但他不敢再面对第二枪、第三枪,所以在划定的界线上求饶了。”

“倘若不敢面对第二枪、第三枪,”辩护者不以为然,“他会先开自己的第一枪,然后请求宽恕;可是他把已经装了弹药的手枪扔进树林里去了。不,这该另当别论,这事儿不同寻常。”

我听着,看着他们,心中很坦然。

“我亲爱的朋友们、同僚们,你们不必为该不该劝我退役的事费心了,因为我已经这样做了,今天上午已经向办公厅递交了申请,一俟申请得到批准,我立刻去进修道院,这也是我退役的目的。”

我刚说完,他们人人都笑得前俯后仰。

“你一开始就该宣布才对,现在事情已经一清二楚,对修士我们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大伙儿笑得不亦乐乎,而且并非冷嘲热讽,却是友好的欢笑,我一下子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甚至包括对我谴责最凶的人,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内,直到退役申请获准,我成了最受欢迎的新闻人物。“你好,修士,”他们会这样跟我打招呼。每一个人都会向我说一两句友好的话;他们试图劝我打消出家的念头,有人甚至为我惋惜:

“你这是何苦呢?”

“不,”有人说,“他不是孬种,他顶住了别人开的一枪,本可以放他自己的一枪;可是头天他得了一梦,知道自己该去当修士,所以才这么做的。”

城里社交圈内的议论几乎完全相同。过去他们并没有特别注意我,只是热情接待而已,如今一下子人人抢着要和我认识一下,家家邀请我去做客。他们笑我,却喜欢我。在此我要指出,当时关于我们那次决斗虽然大家都公开谈论,但当局把此事掩盖了过去,因为我的对手是我们一位将军的至亲,反正事情没有弄到流血的地步,倒像是化作了一次玩笑,何况我又退了役,于是真的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也就开始放胆说话,并不顾忌被人们取笑,因为这毕竟不是恶意的笑,而是善意的笑。所有这些谈话多半是晚上跟女士们在一起时进行的,那时候女士们更爱听我说话,还拉着男士们一块儿听。

“怎么能说我对所有的人都负有罪责呢?”任何人都可能这样当面取笑我。“就拿您来说,难道我能对你负有罪责?”

“也难怪,”我回答说,“整个世界早已走上另一条道路,我们把十足的谎言当做真理,还要求别人也说谎。我平生就这么一回有此真诚由衷的举动,结果你们都把我看成一个疯子;尽管你们喜欢我,可还是取笑我。”

“可是怎么能不喜欢您这样的人呢?”女主人说着冲我笑出声来。

那天在她家聚会的人很多。忽然我看见从女士圈子里站起一位年轻的女客——就是为了她,我才挑起了那场决斗,而且没多久以前我还把她认作自己的未婚妻;我没有注意到那天的晚会她也来了。她离座起身,走到我跟前,伸出一只手,说:

“请允许我向您说明,我是第一个不取笑您的人,相反,我含着眼泪感谢您,并为您当时的行为向您表示敬意。”

这时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随后人们纷纷来到我面前,一个个都巴不得与我亲吻。我快乐极了,但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他也曾走到我的面前,过去我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但从未与他结识,在那天的晚会以前甚至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4.神秘的客人

他在K城担任公职已有很久,地位显要,受人尊敬,家财豪富,以热心慈善事业著称,曾给一所济贫院和一所孤儿院捐赠巨款,此外还不事声张地做过许多秘密善举,这都是在他身后才被发现的。他大约在五十岁上下,外貌近乎严厉,很少说话;他与还相当年轻的夫人结婚不到十年,生有三个都在幼年的孩子。第二天晚上我坐在自己家里,门忽然开了,进来的便是这位先生。

需要交代的是,那时我已不住在原先的寓所;自从申请退役以后,我搬了家,是向一位公务员的寡妻老太太租的房,由她的用人兼管打杂。我这次迁居仅仅出于一个原因:在我从决斗场上回来的当天,我就把阿法纳西打发回连里去了,因为自从我对他做出那种举动之后,我羞于正视他——一个涉世不深的人甚至做了某件天经地义的事也会感到惭愧——一至于此。

“在几户不同的人家,”来访的这位先生对我说,“我已有好几天饶有兴趣地听过您讲的话,最后想跟您本人认识一下,以便更详细地跟您谈谈。不知先生能否不吝赐教?”

“不敢当,”我说,“我十分乐意并将视之为一项殊荣。”

我虽这样对他说,可是心中简直怕得要命,当时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够吓人的。虽然有不少人听过我讲的话,也好奇地提过一些问题,但还没有人这样正儿八经、严肃认真地来找过我。而这一位竟亲自上我的住所来了。

“从您身上,”他坐下来继续说,“我看到了伟大的性格力量,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您敢于坚持真理,甘冒遭众人蔑视的风险。”

“您也许大大地过奖了,”我说。

“不,我一点也不夸大,”他说,“请相信我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比您所想的要难得多。正是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继续说,“也是我来找您的目的所在。我的好奇心可能有些失礼,如蒙不弃,请向我描述一下:如果还记得起来的话,您在决斗时毅然请求宽恕的那一瞬间,您究竟有何感想?请不要以为我问得无聊;相反,我提这样的问题自有隐秘的目的,倘若上帝有意使我们进一步彼此了解,以后很可能我会向您解释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始终注视着他的面容,忽然对他产生一种十分强烈的信任感;此外,就我这方面来说,也有非同寻常的好奇心,因为我觉得他心中好像藏着独特的秘密。

“您问我在请求对手宽恕的那一瞬间究竟有何感想,”我回答道。“但我还是给您从头讲起更好,这是我对别人没有讲过的。”于是我把发生在我和阿法纳西之间的事情,以及我向他一躬到地的经过和盘托出。“由此您可以想见,”末了我对他说,“到了决斗的时候我已经轻松多了,因为我在家里就迈出了第一步,而一旦走上这条道路,随后的一切非但没有困难,反而令人愉快。”

他听完了我的叙述,非常诚恳地看着我,说:

“这一切极有意思,我还会一次又一次来拜访您。”

从那时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来找我。如果他也能向我谈谈他自己的事,我们本可成为知交。但他对自己的情况却讳莫如深,总是向我问我的事情。尽管如此,我对他仍很有好感,把自己的所感所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因为我是这样考虑的:我何必知道他的隐私,即便不知道,我也看得出这是个正派人。何况人家这样严肃认真,年龄比我大得多,却亲自来找我这么个小伙子,不耻下问。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有益的东西,因为他有非凡的智慧。

“活着就是天堂,”他忽然对我说,“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很久,”紧接着又加上一句:“我只考虑这个问题。”他望着我,面带微笑。“我比您更加坚信这一点,理由将来您会知道的。”

我听着这话,心想他一定要向我吐露什么隐情。

“天堂隐藏在我们每个人心中,”他说,“此刻它也藏在我心中,只要我愿意,它明天就会展现在我眼前,够我终生受用。”

我在一旁观察:他说得很动情,眼睛神秘地望着我,似在向我发问。

“至于除自己的罪过外,”他继续说,“每个人还对所有的人负有罪责,您这一论点完全正确,您能一下子悟透这个道理,着实让人吃惊。人们一旦明白这个道理,那么天国对于他们已经不是梦想,而是现实了。”

“可是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我向他发出无奈的感慨。“究竟有没有实现的一天?会不会仅仅是梦想?”

“没料到您也不信,”他说,“您宣讲这个道理,自己却不信。相信我,这个如您所说的梦想一定能实现。要有信心,但并非马上实现,万事都有自己的法则。这是精神领域、心理范畴的事情。要重新改造世界,人们自己先得在心理上转变观念。在每一个人都真正成为他人的兄弟之前,不可能实现博爱。任何科学、任何实利都无法确保人们公平分享他们的财产和权利。人们总觉得自己吃了亏,总是有牢骚,彼此妒忌,自相残杀。您刚才问梦想何时才能实现。实现肯定有日,但首先必须结束人类的自闭阶段。”

“什么叫自闭?”我问道。

“就是如今比比皆是的现象,特别在当代,但这个阶段尚未彻底完成,还没有达到它的极限。因为如今人人都力图最大限度地各自为政,都想在自我封闭的状态中追求生活的完满,其实他们的一切努力并不能得到生活完满的结果,只能是彻底的自我毁灭,因为充分确立自我非但没有成功,反而陷入十足的自闭。因为当代所有的人都分散成单独的个体,人人都把自己关在洞内,人人都远离他人,把自己和自己所有的统统藏起来,结果自己不与他人为伍,也把他人从自己身边推开。人在自闭状态下聚敛财富,自以为实力雄厚,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这疯子攒得越多,就在自我毁灭的虚弱中陷得越深。因为人已习惯于仅仅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把自己与整体割裂开来;不相信别人的帮助,不相信他人,不相信人类这一观念在他心中已根深蒂固,他整天提心吊胆,唯恐失去他的钱财和既得权利。可笑的是,无论在什么地方如今人的头脑都开始无法理解,真正要做到高枕无忧,关键不在于个人如何独自苦干,而在于人们齐心协力。但这种可怕的自闭状态也总有到头的日子,那时人们将恍然大悟,过去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是多么不自然。到那时,人类之子的标识将在天上展现……。但在这之前,仍须坚持这面旗帜,时不时地应该有人——哪怕只是个别人——做出榜样,引导人心从自闭中解脱出来,为大同博爱作出贡献,即使被目为疯子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了不让伟大的思想成为绝响……”

我们就是在这种充满激情和令人振奋的谈话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晚上。我甚至放弃了交游,做客的次数也大大减少,加之我作为新闻人物的时效已开始衰退。我说此话并无责难的意思,因为人们依旧喜欢我,对我很友好;但是,时尚在社交界确实是无冕之王,这一点不得不承认。对于我的那位神秘的来访者,我终于用不胜钦佩的目光来看待,因为除了赞赏他的智慧以外,我开始预感到他在酝酿某种构想,或许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表面上我对他的秘密并不特别好奇,既不正面询问,亦不旁敲侧击。但后来我注意到,他自己好像已有些憋不住要向我透露什么的意思。至少从他第一次来访算起大约一个月后,这一点已相当明显。

“您可知晓,”有一回他问我,“城里对于您和我两个人都很感兴趣,他们看到我上您这儿来得这么勤大惑不解。随他们去怎样想吧,反正很快就要真相大白。”

有时他会突如其来地激动万分,逢到这种情况他几乎总是起身就走。有时他会用犀利的目光对我注视良久——我以为他马上就要说些什么,而他却又把话头猝然打断,开始谈些尽人皆知的寻常事。他也开始常常抱怨头疼。

有一回,完全出乎意料,他激情澎湃地说了很长时间之后,一下子脸色煞白,面目全非,眼睛直盯着我。

“您怎么啦?”我说。“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他确实经常抱怨头疼。

“我……您可知道?……我……杀过一个人。”

他说了这句话竟面露笑容,脸色像粉笔那样惨白。我还来不及作任何思考,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还在笑?这个问题像一把利刃在我心上猛扎了一下。我自己脸上也没有一丝儿血色。

“您说什么?”我大声问。

“您看见了,”他仍然带着惨白的笑容答道,“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我得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现在我说了出来,看来已迈出第一步。那就往前走吧。”

我在很长时间内没法相信他,后来也不是一下子相信,而是在他连续三天来找我,把一切都详详细细告诉我之后才信。我原以为他神经错乱了,但最后还是交织着莫大的悲哀和惊愕确信,他犯了滔天大罪。

十四年前,他谋杀了一位有钱的太太,她是一位地主的遗孀,年轻貌美,在K城有自己的住宅。我的神秘客对她倾心爱慕,向她作过这样的表白,企图说服她改嫁自己。但她已把心给了另一位出身高贵、头衔不小的军官,彼时虽征战在外,不过她知道这位军官不久就要回来。她拒绝了神秘客的求婚,请后者不要再上她家的门。神秘客虽然停止造访,但由于熟悉她住宅的情况,竟胆大包天,冒着被发觉的危险夤夜从花园爬上屋顶潜入她家。某些特别胆大妄为的罪行偏偏得手的机会更多,这是屡见不鲜的。

他由天窗翻入顶楼,从那里下楼,知道楼梯下端的一扇门由于仆人的疏忽并非每夜都上锁。这一次他就寄望于这样的疏忽,果然不出所料。潜入上房后,他摸黑走进点着灯的女主人卧室。也是合该有事,她的两名贴身侍女都擅自溜到同一条街上的邻居那儿去参加命名日[15]宴会了。其余的男女仆人则睡在底层的下房和厨房里。看到入睡的女主人,他心中燃起了欲火,但随即被急于报复的妒火所压倒;他像个失去理智的醉汉似的走过去,一刀直接刺进女主人的心脏,她甚至没叫一声。然后杀人者以恶魔般的罪恶手段伪造现场,嫁祸于仆人:他不惜带走女主人的钱包,用从枕头底下拿到的钥匙打开柜子,从中取走某些东西,故意弄得像是没有知识的用人所为,如:留下有价证券,只取现钱;拿走几件较大的黄金首饰,而价值十倍于此,但是较小的珍品却弃之不顾。他还取走某件东西留作纪念,但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干了这桩骇人听闻的勾当之后,他循原路出来。在第二天案发以及此后他整个一生的任何时候,谁也没有怀疑到他竟是真凶!他对被害人的爱慕也无人知晓,因为他一向很少说话,落落寡合,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他仅仅被视为死者的一个相识,甚至不算很熟,因为最近两个星期他没去过死者的家。案发后立刻受到怀疑的是她的一名农奴仆人,名叫彼得,种种情况凑到一块儿恰恰说明这样的怀疑是正确的。因为彼得是单身,加上品行不良,女主人生前表示要让他去当兵(反正必须从她家的农奴中征募一名兵丁),此事彼得自己也知道。据说他怀恨在心,曾在小酒店里喝得醉醺醺的,扬言要杀死女主人。在她被害前两天,彼得逃跑了,住在城里不知什么地方。案发的次日,彼得被发现在出城的路上烂醉如泥,衣兜里揣着一把匕首,右手掌不知为何沾着血。他声称血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但没人相信他。两名侍女承认去参加了宴会,所以由台阶进屋的前门在她们回来之前一直没有上锁。类似的蛛丝马迹还有好多,疑点都集中在彼得身上。

那名无辜的仆人被抓了起来,此案开始审理;但是就在一星期后,被捕的彼得因发高烧,昏迷中死在医院里。案件便这样不了了之,法官、市政当局和社会各界一致确信作案人是死去的彼得。可随后惩罚却开始了。

神秘的客人——现在已是我的朋友——告诉我,起初他甚至完全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他有很长时间感到很痛苦,但并非由于自谴,而只是后悔杀了心爱的女人,痛惜她已经死去,因为杀了她,也就是杀死了自己的爱情,而欲火仍滞留在他的血脉中。但是对于残害无辜、杀人致死的问题,当时他几乎想也不想。被害人本来可能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这个想法在他心目中是无法接受的,所以长期以来他扪心自问一直确信,自己别无选择。

彼得被捕之初,神秘客曾感到不安,但这名囚犯突发的急病以及随后的死亡又令他心安理得,因为彼得的死显而易见(当时他认为如此)并非由于被捕或受到惊吓,而是由感冒引起的,他在逃跑的几天内曾醉得跟死猪一般整夜横卧在潮湿的地上,焉有不着凉之理?神秘客偷得的钱物也没有引起他多少不安,因为(同样是他自己认为)这种偷窃并非图财,而是为了转移怀疑的目标。这些钱数额不大,他不久便把相当于甚至远远大于此数的一笔钱捐赠给设立在K城的济贫院。他是为了在盗窃一事上问心无愧而故意这样做的,看得出,在一段时间内,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心里确实很平静——这是他自己对我说的。于是他着手在任职的事业上大展宏图,主动请求一桩繁难而且棘手的差使,这事占去了他两年时间。作为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他几乎忘了那个案子;偶尔回忆起来,也竭力不去多想。他还积极参与慈善活动,在K城发起了许多义举,捐了很多钱,在两大都城也有了名气,被选为莫斯科和彼得堡好多慈善团体的会员。

不过,他还是开始常常陷入深思,感到苦恼,渐渐地超过他所能承受的限度。这时他看上了一位秀外慧中的小姐,不久便娶她为妻,期望通过结婚驱散孤寂的郁闷,而一旦生活上了新的轨道,在尽心尽责做个好丈夫、好父亲的同时,可以彻底摆脱往事的纠缠。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在结婚的第一个月,他便不断受到一个念头的困扰:“妻子现在很爱我,万一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妻子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并把此事告诉了丈夫。他忽然又困惑了:“我创造了一条生命,可我却剥夺了另一人的生命。”以后有了几个孩子,他心想:“我怎么有资格爱他们,教育抚养他们,怎么能给他们讲做人的道理?我杀过人!”孩子们渐渐长大,一个个活泼可爱,他想和他们亲热,却碍于这样的想法:“我无法正视他们天真无邪的脸庞;我不配。”

最后,他开始产生悲惨而又恐怖的幻觉,老是看见被害人的鲜血,后者风华正茂即遭毁灭的生命大声疾呼要讨还血债。他常常做噩梦。但他意志坚韧,长期忍受着这种种折磨,准备以这样暗中苦熬的代价赎偿一切罪恶。但就连这个希望也落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痛苦却变本加厉。

由于热心慈善事业,他在社会上受到尊敬,虽然大家对他严厉、阴郁的性格望而生畏;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是受不了。他向我承认有过自杀的念头。但这时他开始被另一个幻想搅得神不守舍——起先他觉得这个幻想荒诞不经,纯属痴人说梦,但后来这念头牢牢地盘踞在他心中,根本摆脱不了。他幻想着能站起来,走到大庭广众前,向大家宣布自己杀了人。他怀着幻想度过了三年,这个幻想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死死地缠住他。最后他全身心地相信,通过宣布自己的罪行,一定能治愈心灵的创伤,从此可获得永久的安宁。信念是有了,然而他内心却深感恐惧,因为不知如何付诸实施。此时发生了我在决斗场上道歉这件事。

“看到您的榜样,我现在下定了决心。”

我注视着他。

“难道说,”我双手一拍,愕然问道,“这样一件小事能促使您下这样大的决心?”

“我的决心已酝酿三年,”他回答说,“您这件事只是给了它一个推力。看着您的榜样,我责怪自己,也羡慕您,”他对我说这话时几乎已沉下脸来。

“人们不会相信您的,”我向他指出,“事情已过去十四年了。”

“我有证据,重大的证据。我可以向您出示。”

当时我哭了,并且吻了他。

“有一件事情您给我拿个主意,只有一件事!”他对我说(好像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我似的)。“妻子、儿女!我妻子也许会伤心而死,而孩子虽然不会被剥夺贵族身份和田产,——但终生都将是罪犯的儿女。我在他们心中将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我不作声。

“我又怎么和他们分离,永远撇下他们?要知道这是生离死别呀!”

我坐着,翕动嘴唇默默地念着祈祷文。末了,我站起来,心里直发怵。

“怎么样?”他望着我问。

“走,”我说,“去向人们宣布。一切都会过去,唯独一个‘真’字长存。孩子们长大后会明白的,您下这么大的决心有多么了不起。”

那天他离开我的住所时,似乎真的已下定决心。然而此后他仍每天晚上来找我连续有两个多星期,老是准备豁出去,又老是豁不出去。他把我的心都累苦了。有时他义无反顾地来到我的住所,十分动情地说:

“我知道,对我来说天国即将出现,只要我一宣布,马上就会出现。十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地狱中。我宁愿受罚,宁愿领罪,也要重新开始生活。靠谎言可以在世上走一遭,却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我非但不敢爱他人,连自己的孩子我也不敢爱。主啊,孩子们或许会明白,我的惩罚是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或许能不再谴责我!上帝之道不在于强,而在于真。”

“人人都能理解您的壮举,”我对他说,“即使目前不理解,将来定能理解,因为您维护的是真理,更高的、非尘世的真理……”

他离去时好像已得到宽慰,可是第二天又来了,火气很大,面色惨白,带着讥诮的口气说:

“我每次走进您的住所,您总是这样用查问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又没有宣布?’请等一下,别把我看扁了。要知道事情做起来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容易。我也许压根儿不干了。您总不至于会去告发我吧,啊?”

其实,我非但没有不明智到用查问的眼光去看他,我连看他一眼都怕。我都给折腾出病来了,我的心盛满了眼泪。夜里我甚至睡不着觉。

“我刚从妻子那里来,”他接着说。“您可知道‘妻子’的含义是什么?我走的时候,孩子们冲我喊叫:‘再见,爸爸,早点儿回来和我们一起念《儿童必读》。’不,您不懂得个中滋味!他人的不幸总不及自己的教训深刻。”

他双目闪光,嘴唇发颤。骤然间,他一拳捶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这样温良斯文的人竟有这等举动,这在他还是头一回。

“有必要吗?”他激动地说。“非得这样做吗?事实上没有人被判罪,没有人代我受过而去西伯利亚服苦役,那名仆人是得病死的。我欠下的血债已经得到报应,我遭受的痛苦便是惩罚。何况人们根本不会相信我的自白,我的任何证据都不能使他们相信。难道非得宣布不可?有必要吗?为了偿还血债,我还准备受一辈子折磨,但求不要殃及妻子儿女。要是把他们跟我自己一道毁了,这公平吗?我们会不会在犯错误?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怎样做才合乎真理?再说,人们能认识这个真理,珍惜这个真理,尊重这个真理吗?”

“主啊!”我暗自思忖。“在这样的时刻还考虑人们会不会尊重真理!”

当时我觉得他可怜极了,恨不得自己能分担他的不幸,但求减轻一些他的痛苦。我见他神情狂乱,不由得大吃一惊;我已经不是光凭头脑,而是凭一颗扑腾腾跳动的心灵理解作出这样的决定代价之大。

“命运由您来决定吧!”他又大声说。

“去宣布,”我悄然答道。我的嗓子发不出声来,但近乎耳语的回答是毫不含糊的。我当即从桌上拿起福音书的俄文译本,翻到《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指给他看: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在他来之前我刚读到这一节。

“的确如此,”他读了以后说,但露出一丝苦笑。“是啊,”他顿了一下又说,“这些书里什么都找得出来。把它们往别人鼻子底下一塞太容易了。可这些书是谁写的?难道是人写的?”

“是圣灵写的,”我说。

“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又是一笑,但这已经是近乎憎恨的一笑。我再次拿起福音书,翻到另一个地方指给他看,那是《希伯来书》第十章第三十一节。

落在永生上帝的手里,真是可怕的。

他读了以后,干脆把书一扔。他甚至浑身哆嗦起来。

“好可怕的一句话,”他说,“没得说,这两条您挑得很高明。”他离座起身。“行了,让我们分手吧,我也许不会再来……那就天堂里见。如此说来,我‘落在永生上帝的手里’已经十四年了,——原来这十四年还有这么个名堂。明天我就去恳求这双手把我放了……”

我本想和他拥抱、亲吻,但没敢这样做——他的脸已完全走样,目光呆滞。他走了出去。

“主啊,”我在想象中呼唤上帝,“他这一走不知将走向何方!”

我在神像前跪下来,哭着把他的事哀告圣母——招之即来的保护神、急救星。我含泪跪着祈祷大约有半个钟头,彼时已是深夜,快到十二点了。突然,房门打开,我一看,他又走进屋子里来。我愣住了。

“您到哪儿去了?”我问他。

“我……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大概是手帕……。好了,就算什么也没遗忘,让我坐一会,可以不?”

他在椅子上坐下。我站在他面前。

“您也坐下,”他说。

我就坐下来。两人干坐了大约有两分钟,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忽然莞尔一笑——这一笑我至今没有忘记,——然后他站起来,紧紧抱住我吻了一下……

“记住我去而复返这回事,”他说。“你听见没有?记住这回事!”

这是他头一回对我不用敬称“您”字。然后离去。

“且看明天,”我心想。

果然不出所料。这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好是他的生日。近来我深居简出,所以不可能听到什么消息。每年这个日子他家都要大宴宾客,全城的头面人物纷纷到场。这一回同样如此。宴毕,他走到大厅中央,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给上司的正式报告。由于他的上司也在场,他便把这份文件向所有的来宾宣读,其中对罪行始末作了详细的描述。在报告的末尾他说:

“我把自己作为一个恶魔排除出人的圈子,上帝给了我启示。我甘愿受罚!”

他当场把保存了十四年、认为足以证明自己所犯罪行的一切放到桌上:他为转移目标而偷走的死者的几件金首饰;从死者脖子上取下的一个十字架和一个小盒,盒内有她未婚夫的肖像;一个记事本和两封书信——她的未婚夫告知她即将回来的信以及她的回信,回信她只开了个头没有写完,留在桌上准备第二天付邮。他作案后把两封信都带走了——这是为什么?事后他没有把这些于己不利的罪证加以销毁,却保存了十四年——这又是为什么?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人人惊愕万状,大起恐慌,谁也不愿相信,尽管人人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听完了他的自白,但只以为是一个病人的谵语,而几天后社交圈内议论的结果更是一致认定——这个不幸的人疯了。当局和法院不能不受理此案,但也旋即作罢。虽然提供的物证和信件曾迫使执法部门加以考虑,但得出的结论认为,即便这些证据是可信的,单凭它们仍无法正式起诉。何况这些东西有可能是死者自己给他的,或者,他作为死者的相识也有可能代为保管。附带提一下,我听说后来经过死者的许多亲友鉴定,这些东西确系死者所有这一点倒是无可置疑的。然而命中注定这件事情到此还不算完。

五天后,大家听说这位心力交瘁的受难者病倒了,且有性命之忧。究竟他得了什么病,我说不清,据说是心律紊乱;但已为人所共知的是,在他夫人的坚持下,参加会诊的大夫们也对他的心理状态作了检查,结论认为精神病已经可以肯定。虽然人们纷纷向我打听,但我什么也没有泄露,但当我要去探望他的时候,却很长时间被拒诸门外,特别是不容于他的夫人。

“他的病是您造成的,”她对我说,“他本来就郁郁寡欢,而最近一年大家都注意到他特别激动,行为古怪,偏偏在这个时候您把他给毁了;是您的说教搅乱了他的思想,整整一个月他老是往您家里跑。”

不仅他的夫人如此,K城的人无不对我群起而攻之,他们指责我说:

“都是您干的好事!”

我不作声,心里倒很高兴,因为我明白无误地看到了上帝对一个起来反对自己、惩罚自己的人所表现的仁慈。至于说他有精神病,我无法相信。最后我还是见到了他,是他自己坚持要与我告别。我进去一看,立刻明白,他留在世上的时间已不可以天数计,恐怕只能以钟点计了。他非常虚弱,面色蜡黄,两手发抖,呼吸急促,但神情是和蔼而愉快的。

“完成了!”他对我说。“我早就渴望见到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有人不让我来看他。

“上帝见我可怜,要召我回去了。我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但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我还是头一回感到喜悦和平静。我刚做了该做的事,马上觉得天国已来到我的心中。现在我已经有资格爱我的孩子,有资格吻他们了。人们不相信我的话,谁也不信,妻子、法官都不信;孩子们也永远不会相信。我认为这是上帝对我儿女的怜悯。我死了以后,我的名声在他们心目中仍如白璧无瑕。现在我感觉到上帝即将来临,我的心像在天堂里一样欢欣雀跃……我尽了义务……”

他不能再说,气儿顺不过来,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热情洋溢地看着我。我们没谈多久,他的夫人不时探头进来。但他还是悄悄告诉我一件事:

“还记得吗,有一天半夜时分我去而复返又到了你家?我还嘱咐你记住有那么回事。你可知道,我第二次到你那儿去干什么?我是打算去杀你的。”

我不禁哆嗦起来。

“那天我第一次从你的住所出来,天已黑了,我在街上转悠了很久,跟自己斗争。突然,我恨你几乎到了我的心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心想:‘现在他是我唯一的羁绊,也是我良心的法官,我已无法逃避明天的惩罚,因为他什么都知道。’倒不是我怕你告发(这一点连想也没有想过),我考虑的是:‘如果我不自首,我有何面目再见他?’哪怕你远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活着,我就无法忍受这个念头:你活着,你什么都知道,你在谴责我。我对你恨极了,仿佛你是罪魁祸首。于是我第二次来到你家,我记得你桌上有一把匕首。我坐下来,要你也坐下,我考虑了足足有一分钟。要是杀了你,即使我不宣布过去那桩罪行,这一新的谋杀案一样会导致我身败名裂。但那时我根本不这样想,也不愿去想。我就是恨你,拼命想对你进行报复,为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报仇。但我的上帝战胜了我心中的魔鬼。不过我要告诉你,死神离你从来没有比那时更近。”

一星期后他去世了。全城名流把他的灵柩一直送到墓地。大司祭发表了感情色彩很浓的讲话。人们痛悼可怕的疾病缩短了他的生命。但是,在他下葬以后,全城都把矛头指向我,甚至请我吃闭门羹。诚然,也有人——起初寥寥无几,以后越来越多——开始相信他的供状是真实的,于是纷纷来找我,怀着浓厚的兴趣问长问短,因为人们乐于看到正人君子堕落出丑。但我缄口不语,不久便彻底搬出K城,五个月后蒙上帝眷顾走上幸福的坦途,并为此赞美无形的手向我明确指出了这条路。至于灵魂饱受煎熬的上帝仆人米哈伊尔,我至今仍每日在祈祷中提到他。

三 佐西马长老的谈话及训示摘要

5.略论俄罗斯修士及其可能的涵义

神父们、师傅们:什么是修士?在文明世界里,“修士”这两个字如今出自某些人之口已经带有嘲讽的意味,而在某些人的语汇里干脆成了骂人话。这种状况正愈演愈烈。确实,确确实实,修士中间也有许多寄生虫、纵欲者、放荡鬼和下三滥。一些在家的有识之士指着这等修士的鼻子大骂:“你们这些懒汉、社会冗员,靠别人的劳动为生,是无耻的叫花子。”然而修士中安分守己、酷爱孤寂和在宁静中虔诚祈祷的也大有人在。但较少有人指出这些修士的存在,甚至根本避而不谈;如果我说俄罗斯大地能否再次得救或许就取决于这些安分守己、酷爱在寂静中祷告的修士,人们却会惊讶万状。因为这些修士确实“天天时时、年年月月”默默无闻地练就了偌大本领。眼下他们在孤寂中保持着基督形象的壮美本色,依然不失其上帝真理的纯洁性,那还是从古时的神父、使徒和殉教者那里继承下来的传统。必要时他们会把未被歪曲的基督形象展现出来,与世间走了样的真理加以对照。这是一个伟大的思想。此星将从东方升起。

这便是我对修士的看法,难道是错误的?难道太清高了?试看今日在俗之世人,试看凌驾于上帝子民之上的整个世界,那里上帝的形象和真理有没有被歪曲?他们虽有科学,然则科学不管越出感官范围以外的一切。而精神世界、人性中更高级的那一部分被彻底否定了,被幸灾乐祸乃至疾恶如仇地加以排除了。世界宣称已经自由,尤以近来为甚,可是我们从他们的自由中看到的是什么呢?只有奴役和自戕!因为世俗社会说:“你有欲望,那就满足你的欲望,因为你和大富大贵的人拥有同样的权利。不要怕满足欲望,甚至还应有更多的欲望,”——今日的世界便是这样教导的。世俗社会认为这便是自由。这种扩大欲望的权利会导致什么后果?对富人来说是自闭和精神自戕,对穷人来说则是眼红和谋杀,因为权利是给了,而满足欲望的办法尚未指明。他们声称世界将越来越趋于统一,通过缩短距离和利用天空传递思想正日益形成一个友好的大家庭。

呜呼,这样的人类联合可信不得!他们把自由理解为扩大并尽快地满足欲望,从而扭曲自己的天性,因为许许多多愚蠢无聊的愿望、习惯和荒唐透顶的臆想会在他们身上滋生出来。他们活着仅仅为了互相攀比、吃喝玩乐、摆臭架子。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官高爵显、奴仆如云已被视为不可或缺的需要,为了满足这种需要甚至不惜牺牲性命、荣誉、仁爱,如果得不到满足甚至可以自杀。并不富有的人也在追求这些,而穷人欲望得不到满足又羡慕他人,便借酒浇愁。但酒很快将被血替代,引导他们走的就是这条路。我想问你们:这样的人是自由的吗?我认识一位“为思想而战斗的志士”,他自己告诉我,他在狱中烟草被没收,这件事竟把他折磨得差点儿没去出卖他的“思想”,但求把烟草还给他。而这位志士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却是:“我要为人类去斗争!”

这样的人会走到哪里去?能干出些什么来?也许会投入某一速战速决的举动,可是不能持久。无怪乎他们自由没到手,反而被奴役,实现大同博爱的理想落了空,相反却陷入了分崩离析和自闭,——这是我年轻时听那位神秘客、也是我的老师说的。正因为如此,世上为人类服务的思想、团结友爱的思想日见式微,这种思想确实会招来嘲笑,因为被奴役的人们既然如此习惯于满足自己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无数需求,他们又如何能挣脱这样的桎梏,又能走向何方?他们处在自闭状态,整体又与他们何干?其结果是物质财富增多,欢乐却减少了。

教士的道路则另当别论。劳身修心、持斋和祈祷,甚至遭到耻笑,其实只有这条路才能通向真正的、实在的自由。只有摒弃过多的、不必要的需求,克服妄自尊大并通过劳身修心加以鞭挞,才能在上帝的帮助下获得精神自由,进而达到精神欣悦的境界!这两种人——一种是自闭的富人,另一种是上述从物欲和习惯的统治下获得解放的人,——哪一种更善于宣扬伟大的思想并为之服务?有人指责教士与世隔绝:“你们与世隔绝,一心想在修道院的墙内拯救自己的灵魂,忘了以博爱精神服务人类。”但是我们再来看看,谁对博爱更热心?因为自闭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但他们看不到这一点。自古以来就有民众领袖从我们中间产生,有什么理由认为如今就不会产生这样的人物?那些安分守己、持斋默修的隐士有朝一日会起来干一番大事业。俄国能否得救取决于民众。俄国的修道院向来与民众站在一起。如果民众处于自闭状态,我们便与世隔绝。民众如能像我们一样虔信上帝,不信神的活动家们即便有真诚的心和超人的智慧,在我们俄国也将一事无成。这一点你们要记住。民众将迎击无神论者并且战而胜之,彼时将出现一个统一的、正教的俄罗斯。要保护民众,爱护民心。对他们要潜移默化。这是我们修士的天职,因为俄国的民众心里装着上帝。

6.略论主与仆以及主仆能否在精神上成为兄弟

当然,谁也不会否认民众也有罪过。而腐化的火焰正在自上而下地蔓延开来,眼看着一小时比一小时愈燃愈炽。民众中间也刮起了自闭之风,出现了守财奴、吸血鬼;商贾愈来愈爱慕虚荣,明明毫无文化却力图显示自己有教养,为此目的不惜贬低古风,甚至把先人的信仰视为耻辱。他们出入王公贵族的宅第,自己却是败絮其中的大老粗。酗酒好比民众身上的脓疮,他们已不克自拔。他们对家庭、妻子乃至儿女是多么狠心;根子全在于酗酒。我在工厂里见到过只有十来岁的童工:面黄肌瘦,弯腰曲背,却已经堕落。闷热的屋子、机器的轰鸣、不停的工作、下流的语言,以及酒、酒……如此幼小的儿童心灵需要的难道是这些?他们需要的是阳光、游戏、随处可见的好榜样,以及对他们的爱——哪怕一点一滴也好。不应当让这种现象继续存在,修士们,不允许摧残儿童,快快起来宣讲这个道理。

但是,上帝将拯救俄国,因为老百姓虽然染上了恶习不克自拔,毕竟知道他们的恶习是遭上帝诅咒的,知道自己是有罪的。所以说我们的民众仍笃信真理,尊崇上帝,在流虔诚的眼泪。

上等人可不是这样。继科学之后,他们想单靠理性确立公正的秩序,但已经排除过去依靠基督的做法;他们宣称既没有罪行,就无所谓罪过。这话按他们的理解是正确的:既然你心中没有上帝,哪儿还有罪恶呢?在欧洲,民众已用武力起来造富人的反,民众的头领到处带领他们去流血,并且教导说,他们的愤怒是正当的。但“他们的愤怒应遭到诅咒,因为太残酷”。上帝曾多次拯救俄罗斯,这次也将如此。得救之道将来自民众,来自民众的信仰和顺从。

神父们,师傅们,要保护民众的信仰,这不是空想。我们伟大的民众有一种品质使我终生为之惊叹,那就是他们的尊严,壮美的、真正的尊严。我亲眼见过,我可以证明,我见过并为之惊叹,尽管我们的民众有着某些恶习和贫穷的外貌。他们没有奴才相,这在历经长达两个世纪的农奴制后尤其难能可贵。他们不讲究外表,举止随便,但丝毫没有侮慢之意。他们报复心不强,忌妒心不重。“你富贵,你聪明,你有才华——好得很,愿上帝赐福于你。我敬重你,但我知道我也是人。我敬重你,而不忌妒你,从而我也在你面前显示我有人的尊严。”

的确,即使他们没有这样说(因为他们还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们也是这样做的,这是我亲眼得见,亲身体会到的。不知你们信不信:我们的俄罗斯人越穷,地位越低,他身上这种敦厚的真理就显示得越多,因为平民中的守财奴和吸血鬼很多已经堕落,而这种状况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失职和疏忽造成的!但上帝必将拯救自己的人民,因为俄罗斯的伟大就在于它的顺从。我梦想看见,而且似乎已经清楚地见到我们的将来。将来定会这样:即使最堕落的富人到头来也会因自己富有而愧对穷人,而穷人见他如此恭顺,也会谅解并且欣然作出让步,对他诚实的愧疚同样以诚相待。请你们相信,最终一定会这样,此乃势所必然。必须在精神上保持人的尊严才有平等可言,这个道理只有在我们这里才能理解。是弟兄才谈得上手足情,不具备手足之情决不可能言分配。只要我们心存基督,基督的形象定将如珍贵的钻石光照全世界……。将来定当如此,定当如此!

神父们、师傅们,我碰到过一件感人至深的事情。在云游四方的时候,有一回在省城K市遇见了我过去的勤务兵阿法纳西,自从与他分别以后,已经过了八年。他在集市上无意间看见了我,认出了,便向我跑过来,说:

“长官大人,是您吗?难道我看到的真的是您?”

他带我到他家去。他已经退役,成了家,已有两个小娃娃。他和妻子在市场上摆摊做小买卖谋生。他家的一间小屋子相当简陋,但挺干净、温馨。他让我坐下,生起了茶炉子,让人去叫妻子回来,我来到他家把他高兴得简直像过节似的。他把两个孩子带到我面前,要我给他们祝福。

“我没有资格祝福,”我回答说,“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恭顺的修士,我可以为他们向上帝做一次祈祷,至于你,阿法纳西·巴甫洛维奇,从那天起我每日都向上帝为你祈祷,因为一切都是从你开始的。”

于是我尽自己所能向他解释了事情的经过。你们猜怎么着?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怎么也无法想象,我——过去的一位军官,曾经是他的主子——如今这副模样、这身打扮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哭了。

“你哭什么,我难忘的朋友?”我对他说。“你应该打心眼里为我高兴,亲爱的,因为我的道路是幸福而光明的。”

他没有说很多话,只是连连叹息,感动地向着我频频摇头。他问我:

“您的家产呢?”

“捐给修道院了,我们吃大锅饭。”

茶后我向他们告辞,忽然他掏出半个卢布捐赠给修道院,还把另外半个卢布塞在我手里,说:

“您出门在外,长官大人,也许用得着。”

我收下了他的半个卢布,向他们夫妇行了个礼,高高兴兴地离去,一路上心想:

“此时此刻,我们俩——在自己家里的他和走在路上的我——想必都在感叹,脸上都会现出愉快的微笑,一边怀着喜悦的心情频频摇头,一边回想上帝为我们安排的这次相遇。”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当初我是他的主子,他是我的仆人;如今,当我和他满怀深情和爱心互相亲吻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人与人的认同。关于这一点我考虑得很多,现在我这样想:有朝一日在我们俄罗斯人之间也许到处都会发生这一伟大而质朴的认同过程——难道此事就那么不可思议吗?我深信一定会发生,而且为期不远。

关于仆人我想补充如下:以前,在我的青少年时代,我对仆人没少发脾气,不是抱怨厨娘上的菜太烫,就是责怪勤务兵衣服刷得不干净。但我亲爱的兄长说过的话后来使我茅塞顿开,这话还是我小时候听他说的:“我凭什么让别人伺候我?难道因为他穷,没受过教育,我就可以把他支来使去?”如此明明白白、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为什么事隔很久以后才从我的记忆中重新浮起,当时我纳过这个闷儿。

尘世中不可能没有仆人,但应该让你的仆人在精神上轻松自如,甚至比假定他不是你的仆人更自由。为什么我不能伺候我的仆人并且做到:即使他瞧着我伺候他,我固然没有任何骄矜之色,而他也不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我的仆人不能像我的亲人一样,使我最终能把他当做家庭的一员并为之而满心欢喜?这在眼下就能做到,但做到这一步将为未来气贯长虹的人类大团结奠定基础,到那时人不会再物色仆人来伺候他,也不愿意像目前这样把自己的同类变成仆人,相反,将想尽办法如福音书所教导的那样,使自己成为所有人的仆人。

到最后,人只会从施教行善的事业中得到乐趣,而不是像目前这样一味寻找残酷的快乐——吃吃喝喝、寻花问柳、目空一切、自吹自擂和贬低别人、抬高自己。这样的前景难道只是空想?我坚信这不是空想,而且这一天已不太遥远。有人笑问: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你看像会到来吗?我的看法是:依靠基督的帮助,我们能成就这项大业。世上,在人类历史上,甚至十年前还是不可思议的设想,一旦神秘的时机成熟,便一下子登台出场,风行全球,——这样的事例还少吗?我们也将如此,我们的民众将向世界放射光芒,那时人人都将说:“没想到被扔掉的一块石头竟成了基石。”

我倒想问问那些嘲笑我们的人:

“既然你们说我们的观点是空想,那么你们什么时候能盖成自己的大厦?什么时候能单靠自己的头脑,不靠基督的帮助建立起公正的秩序?”

如果他们声称并非如此,说他们恰恰在走向大同世界,那么只有他们中最天真的人会信这话,而这样的天真简直令人吃惊。他们凭空幻想的本领实在胜过我们。他们的目标是建立公正的秩序,但排斥基督的结果只能把世界淹没在血泊里,因为流血还会导致流血,拔刀出鞘者必将死于刀下。当初若非基督的约言,人们早就自相残杀,直到世上只剩最后两人。甚至这最后两个人由于傲慢成性也不会互相制止,所以只能是最后一个杀死最后第二个,然后自杀。若非基督许诺为了安分守己的人们早日结束自相残杀,那么,上面所说的那种惨象早已成为事实。在那次决斗之后,我还穿着军装在社交圈内谈过对仆人的观点,我记得当时人人都以诧异的眼光看着我,说:

“难道要我们请仆人坐在沙发上,自己给他送茶?”

彼时我曾这样回答他们:

“为什么就不能呢?哪怕偶一为之也可以嘛。”

那时大家都笑了。他们问得轻率,我答得也有些含糊,不过我以为其中包含着一定的真理。

7.关于祈祷,关于爱,关于和别的世界的接触

年轻人,不要忘记祷告。你的每一次祈祷如果发自内心,从中必会产生新的感受,而新的感受又会引出新的想法,这是你以前所不知道的,它将重新使你振奋;你会懂得祈祷是一种受教育的过程。还必须记住:每天只要一有时间就得反复默诵:“主啊,怜悯所有刚刚来到你面前的人。”因为每时每刻都有数以千计的人告别世间的生活,他们的灵魂要来见上帝——其中有很多是在孤零零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凄清悲凉地离开人世的,没有人哀悼他们,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世上是否有过这样的人。而你的祷告或许会从世界的另一头飞向上帝,以求他们的亡魂得到安息,虽则你全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你。试想,一个人的灵魂战战兢兢来到上帝面前,如果在那一瞬间能感觉到也有人在为他祈祷,感觉到世上也有一个人爱他,该是多么令人感动啊!那时上帝对你们二人都将另眼相看,因为既然你如此怜悯他,那么比你仁慈、宽厚无数倍的上帝必然益发怜悯他。看在你的分上,上帝也会宽恕他的。

兄弟们,不要害怕人们的罪过;人即便有罪,也要爱他,因为这才与上帝的爱庶几近之,这才是世上最高的爱。要爱上帝创造的一切,爱其总体,也爱每一粒恒河之沙。爱每一片叶子,每一道上帝之光。爱动物,爱植物,爱万物。如若万物你皆爱之,你将从万物中领悟到上帝的奥秘。一旦有所领悟,你将开始孜孜不倦地一天天加深认识。最后你会爱上整个世界,那将是心连广宇、淼淼乎无所不包的爱。要爱动物,因为上帝赋予了它们思维的雏形和不受干扰的喜悦。不要干扰这种喜悦,不要虐待动物,不要剥夺它们的喜悦,不要对抗上帝的意图。人哪,不要傲视动物,它们是无罪的,而你自恃伟大,却以自己的出现污染大地,还在身后留下脏臭的痕迹——可惜的是我们几乎人人如此!要特别爱儿童,因为他们也是无罪的,如同天使一般;他们是为抚慰、净化我们的心灵而生,是给我们指路的。伤害幼儿的人必遭报应!我是从安菲姆神父那里学会爱儿童的:在我们云游四方时,这个很少说话的好人常常用募得的铜子儿买糕饼糖果分送给儿童;只要打从儿童身旁走过,他总禁不住怦然心动,——他就是这样的人。

有时某一种想法会令你举棋不定,尤其在看到人们的罪过时,你不禁要问自己:“是以力克,还是以仁爱之心争取?”你要始终选择以仁爱之心争取。若能一举作出这样的永久性决定,你将征服整个世界。仁爱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力量,是一切伟力中最强大的,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之相比。每日每时,每一分钟都要留意观察自己,要使你的形象保持良好。比如你从一个小孩身旁走过,心中正在发火,怒容满面,骂骂咧咧;你也许没有注意到孩子,可是他却看见了你,你那不体面的、有渎神明的形象也许就在他易受伤害的幼小心灵中留了下来。你不知道这回事,可是你或许已在他身上播下一粒不良种子,而这粒种子可能会成长发育,原因都归结到你在孩子面前失于检点,归结到你未能养成夙夜匪懈的爱心。兄弟们,爱是诲人不倦的,但必须善于拥有爱,因为爱是不容易拥有的,要付出昂贵的代价,经过长期辛勤的工作,非朝夕之功。须知我们要的不是一时一事的爱,而是永久的爱。逢场作戏的爱人人都会,连恶人也能做到。

我年轻的兄长请求小鸟宽恕,看起来好像荒谬,其实是对的。因为一切好比大洋,一切都在流动,都在碰撞;在一个地方轻轻一拍,会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激起反应。向小鸟请求宽恕就算近乎痴呆,但是只要你自己比原来的你更好,哪怕只好一点一滴,那么小鸟就会更开心,——同样,看见你经过的小孩,在你身旁的任何动物,都会受到好的影响。一切好比大洋——我要告诉你们。在无所不包的爱心驱使下,仿佛进入某种狂喜的状态,那时你也会向小鸟祷告,祈求小鸟宽恕你的罪过。要珍惜这种狂喜,不管它在人们看来是何等荒谬。

我的朋友们,要请求上帝赐给你们欢乐。你们要像孩子、像天上的鸟儿一样快乐。不要让人们的罪过动摇你们的事业心,不要担心人们的罪过会损害你们的事业,使它不能完成。不要说:“人心太坏,不敬畏上帝的风气太盛,邪恶的环境影响太大,我们势单力薄,邪恶的影响会把我们的精力耗尽,阻碍造福的事业完成。”孩子们,千万不可这样灰心丧气!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是:下决心把人们的一切罪过承担起来。朋友,事实真是这样,一旦你真心诚意地为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承担责任,你立刻就会发现,实际上果真如此,所有的罪过都该由你负责。倘若自己懒惰、无能,还要诿过于人,结果会同魔鬼的傲慢沆瀣一气,冲上帝发起牢骚来。

关于魔鬼的傲慢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在世间很难弄清它的本质,因而容易犯错误,沾上这种劣性,还自以为在做宏伟的大事。对于我们本性的一些最强烈的感受和活动,目前我们在世上有许多还不可能弄清楚,所以不要受它的诱惑,不要以为它在某些方面可以为你开脱,因为永恒的法官向你追究的是你能理解的事情,而不是你理解不了的事情。这一点你自己也会相信的。到时候你看事物的观点正确了,也就不会有争议了。我们在世上确实好像在游荡徘徊,若是我们前面没有珍贵的基督形象,就会彻底迷失方向,像洪水泛滥之前的人类那样遭灭顶之灾。世上有许多东西我们看不见,然而作为补偿我们被赋予一种神秘而宝贵的感觉,感觉到我们与高高在上的另一个世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况且我们的思想感情也不在这里扎根,而是在尘世之外。所以哲学家们说,事物的本质不可能在世上穷究到水落石出。

上帝从别的世界取来种子,撒在这地上,栽培了他的田园,凡是能长出的一切都长出来了,但是栽培的植物得以成活并且活着,全靠它们感觉到自己与别的神秘世界保持着接触。如果你身上这种感觉日趋迟钝或渐渐消失,那么种在你身上的植物就会死去。那时你对生活会变得麻木不仁甚至会憎恨生活。这便是我的想法。

8.能否为同类当法官?关于终生不渝的信仰

要特别谨记,你不能充当任何人的法官。因为谁也不能对罪犯作出裁决,除非这位法官认识到,他自己和站在他面前受审的人是同样的罪人,而且他本人也许首先应对受审者的罪行负责。只有悟透了这个道理,才能充当法官。不管看起来多么荒谬,但这是真理。因为我若没有过错,或许也就没有罪犯在我面前受审。罪犯在你面前接受你心的审判,如果你能对他所犯罪行承担责任,那就立刻把罪责担当起来,自己代他受惩罚,并且不加指责把他放了。即便法律指定你充当他的审判官,你也要在可能的范围内按此精神行事,因为他获释后会比你的裁判更加严厉地谴责自己。倘若他临走时你吻了他,而他照样无动于衷,还要嘲弄你,你也不要因此而感到困惑。这说明他的时辰还没有到,但总会到的。时辰不到,也无所谓:纵使他不憬悟,别人也会取代他的位置憬然醒悟,受到良知的惩罚,会自己谴责自己,自己给自己定罪,真理将磅礴宇内。相信这一点,一定要相信,因为圣者的希望与信仰尽在于此。

要不停地工作。如果夜间入睡前想起还有该做的事没有做,就得马上起来做。如果你周围的人都是狠心肠,麻木不仁,根本不听你的,你就跪下来请求他们宽恕,因为他们听不进你的话,这的确也是你的错。倘若实在无法跟铁石心肠的人说话,你就默默地、恭顺地伺候他们,永远不要丧失信心。如果所有的人都抛弃你,把你强行赶走,那么,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就趴下来亲吻大地,用你的眼泪滋润泥土,土地会从你的泪水结出果实来,虽然在凄凉孤寂中没有人听到你,也没有人看见你。要一信到底,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已误入歧途,只剩下你一人矢志不移,你也要供上祭品,独自赞颂上帝。假如有两个像你这样的人会合在一起,那就是整个世界,一个充满活力的爱的世界。你们要在感奋之余互相拥抱,一起赞美上帝;因为至少在你们两人身上上帝的真理仍然得到了体现。

若是你自己犯下罪过,一直到死都为自己一生或一时的罪过懊悔不已,那么你应该为他人,为一生正直的人高兴,因为虽说你犯有罪过,别人却一生正直,并无罪过。

 若是人们的恶行使你无法遏制心中的悲愤,甚至想要向恶人进行报复,这种感情是最最要不得的。你必须立即去给自己找苦头吃,就像人们的这桩恶行应由你负责一般。你要接受这种惩罚,熬过这些苦楚,你的心才能平静下来,才会明白你也有罪,因为你作为唯一无罪的人本来可以给黑暗中的恶人带来光明,你却没有发光。如果你这样做了,你的光还能为别人照亮道路,作恶的人有你指点迷津,也许就不会作恶。也有可能你发了光,却发现人们仍不能靠你的光明获救,那时你必须坚定信念,不要怀疑天国之光的威力;要相信,他们即使现在没有获救,以后总能获救的。纵然以后还是不能获救,他们的后代也会获救,因为你的光是不灭的,哪怕在你死后也不会熄灭。贤人已逝,他的光明永留人间。人们总是在救星死后才获救的。人类照例容不得自己的先知,对他们进行迫害;可是人们热爱为他们献身的志士,崇敬被他们折磨致死的仁人。你是为全人类工作的,你是为未来效力的。永远不要追求奖赏,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奖赏已经够丰厚的了,那就是只有圣贤才能获得的精神上的喜悦。不要惧怕权贵,不要惧怕强者,但要成为智者,并且永远不失风度。要掌握分寸,因时制宜,这是必须学会的。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祈祷。要养成趴下来亲吻大地的爱好。要吻大地,爱大地,无休止地、不知餍足地爱;爱所有的人,爱世间万物,寻找欣喜若狂的感觉。用你欢乐的眼泪濡湿土地,要爱你的眼泪。不必为如醉如痴的境界害羞,要珍惜这种境界,因为那是上帝的赏赐,了不起的重赏,而且有此福分的人不多,仅限于上帝选中的子民。

9.关于地狱与地狱之火,神秘论

神父们,师傅们,我在想:“什么是地狱?”我认为,地狱就是“再也不能爱”这样的痛苦。在不能用时间和空间来衡量的、无穷尽的存在中,某个具有灵魂的生命体曾与生俱来地被赋予一种能力,那便是可以对自己说:“我存在着而且我能爱。”这一瞬间实实在在的、活着时的爱只给他一次,仅有一次;为此才赋予他地上的生命,连同生命也就给了时间和期限。结果如何呢?这个有福的生命体白白糟蹋了无价的赏赐,不知珍惜,不加钟爱,却投以嘲弄的一瞥而无动于衷。这样的人下世以后,正如关于财主和拉撒路的寓言给我们指出的那样,也会看到谁在亚伯拉罕的怀里,也会跟亚伯拉罕进行对话。[16]他远远望得见天堂,可以登天去见上帝,但他受苦正是因为:他将去见上帝,自己却从未爱过他人;他将与爱过他人的人接触,自己却曾对他们的爱不屑一顾。他清楚地看到,并且对自己说:“现在我明白了,并且渴望能爱他人,但我的爱已没有意义,也无所谓牺牲,因为地上的生命已结束,亚伯拉罕也不会来洒一滴活命的水(这又来自以前实实在在的地上生活)解我的渴,当初在世时我把精神上的爱看得一文不值,此刻这种爱的渴求却如烈焰在我全身燃烧;不再有生命了,也不再有时日了!虽然我巴不得为他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但已经不可能,因为本来可能奉献给爱的那个生命已经逝去,如今在彼生命与此存在之间有深渊阻隔。”

通常谈到地狱之火时指的是灼人肌肤的火。我对这一秘密缺乏研究,不敢妄下断语。但我这样想:如若真是这样的火,一定会受到由衷的欢迎。因为我如此遐想:如若受的是皮肉之苦,他们至少可以暂时忘却比这不知可怕多少倍的精神痛苦。而解除他们这种精神痛苦却不可能,因为这不是表面的疼痛,而在他们内心。纵使能够解除,我想他们一定会更加不幸。因为天堂里的好人远远望见他们如此受苦,即便能宽恕他们,出于无穷无尽的爱心把他们召往天国,这样做却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因为此举会在他们焦灼的火上加油,——他们渴望以实实在在的爱来报答爱他们的人,然而这样的爱已不可能。

不过,我斗胆说说自己的想法。及至意识到这已不可能——此种意识本身最终对于他们仍不失为一份安慰。因为他们接受了好人的爱却不可能回报,出于无奈并在这种顺从的作用下,他们总算还得到近似他们在世时不屑一顾的那种实实在在的爱的机会,总算还能表示一点与此略同的感情……。很抱歉,兄弟们,朋友们,我不能把这层意思讲清楚。但那些在世上毁灭自己的人,那些自杀者实在太不应该!我认为任何人都不可能比他们更不幸了。我们被告知,为这等人祈祷是一种罪过,连教会表面上对他们也加以排斥;然而窃以为替他们做几次祷告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基督是不会对爱心生嗔的。我一辈子内心都为这种人祈祷,我向你们坦白,神父们,师傅们,至今我仍天天为他们祈祷。

哦,也有些人到了地狱里照样骄横跋扈,尽管他们无疑知道并且惯于思辨绝对真理;有些人更是不堪,他们与魔鬼及其傲慢的邪气彻底合流了。对于这些人来说,地狱是自愿和填不饱的;他们是自己要来吃苦的。因为他们诅咒了上帝和生命,等于自己诅咒了自己。他们以自己尖刻的傲慢养活自己,如同饿汉在沙漠里开始吸自己身上的血。但他们永远不知餍足,所以拒绝宽恕,诅咒向他们发出召唤的上帝。他们没法不怀着憎恨面对活生生的上帝,他们不要作为生命始祖的上帝,要求上帝消灭自己和他所创造的一切。他们将永远在自己的怒火中燃烧,永远渴望死亡和虚无。但他们死不了……

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整理的手稿到此为止。我再说一遍:手稿不全,而且比较零碎。如传略只包括长老青年时代的早期。他的教诲和见解则被捏在一起,像是一个整体,而这些话显然是在不同的时期说的,缘起于不同的由头。长老在生前最后几小时内所说的话,如与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手稿中所举以前的教诲加以对照,便可看出这并非确切的临终遗言,只是概述了那次谈话的精神和大意。

长老之死最后完全出人意料。虽然那天晚上聚在他修室内的人十分清楚他已危在旦夕,但仍然没料到他的死会来得这样突然;相反,笔者在前文中已经指出,朋友们那天夜里见他如此精神、如此健谈,甚至相信他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至少短时间内如此。事后据在场的人惊异地说,在他咽气前五分钟,还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忽然觉得胸中剧痛,顿时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按在心口上。这时大家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赶紧走到他身边;但他虽然很痛苦,却还是含笑看着他们,慢慢地从扶手椅中撑起来,站到地上跪下,然后张开双臂匍匐下拜,仿佛在无比欣悦中吻着地面,念着祷文(如他自己所教的那样),安详而愉快地把灵魂交给了上帝。

长老的死讯立即在隐修所传开并且传到修道院。一些与死者最亲近以及职责所在应该参与的人,开始按照古老的礼仪收拾他的遗体,全体修士则集合在礼拜堂内。事后据传,天还没亮,消息已传到城里。第二天早晨,几乎全城都在谈论这件事,许多市民纷纷前往修道院。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在下一卷中再说,现在笔者只预先补充一点:又过了不到一天,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根据在修道院圈内和在城里引起的反应来看,可谓惊心动魄、扑朔迷离,以致时隔这么多年之后,我们城里对于曾使许多人心惊肉跳的那一天,仍然记忆犹新……

俄罗斯修士(荣如德译)

注释:

[1]基督教规定每年过了春分月圆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为复活节,具体日期年年不同,相差最大可达一个月。其中东正教因使用历法不同,与天主教、新教又有差异。

[2]引自《旧约·约伯记》第1章。本段下文亦见该章,但非原文。

[3]见《旧约·创世记》第20章。

[4]见《旧约·创世记》第24章。

[5]见《旧约·创世记》第28章。

[6]见《旧约·创世记》第37章。

[7]见《旧约·创世记》第42章。

[8]见《旧约·创世记》第45章。

[9]见《旧约·创世记》第49章。

[10]见《旧约·以斯帖记》。

[11]见《旧约·约拿书》。

[12]见《新约·使徒行传》第9章。

[13]据传说,此女年轻时行为放荡,后随一批朝圣者前往耶路撒冷,皈依了基督教,并在约旦的沙漠中苦修四十七年以赎前愆。

[14]1825年12月(俄历),俄国的一些贵族革命家发动反对沙皇的武装起义,遭到镇压,史称“十二月党人事件”。1826年,其中五人被处死,一百余人被流放。

[15]教会纪念某圣者的日子(有时在同一天纪念好几位圣者或天使),便是与圣者同名的教徒的命名日。

[16]《新约·路加福音》第16章载,财主死后在地狱受苦,见乞丐拉撒路却在天国亚伯拉罕的怀里,便请求亚伯拉罕打发拉撒路来解救他。

《卡拉马佐夫兄弟 》荣如德译本

相關鏈接:

俄罗斯教士(耿济之译)

俄罗斯教士(冯增义译)

俄罗斯修士(臧仲伦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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