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力使尽被捞起

原創 同朋 2022-08-21

气力使尽被捞起

光按:

這是一位浸淫國學讀經圈,民辦私塾圈,靈修圈多年,最後轉入佛教的同朋,對自身“體制外教育成功學”和靈性PUA經歷的反思。

這次的因緣,是因爲群上的法談,一位至今仍陷在靈性PUA中不能自拔的前同事的言行,令他在痛心和疑惑之餘,不得不重新審視那些不願回顧的共同經歷,由此對自己、對過去的心路歷程,有了一次較系統的反思。

人的本性相近,不論是投身信仰或者希望開創事業,只要形成圈子,又無正見的守護,其亂象必定也是彼此雷同。相信同朋們從這篇有誠意的反省中,都能看到曾經和現在的自己的影子。

文章標題,來自一代宗師瑞劔老師的詩句。所思所感,歸於師教,此亦師承之徵驗。

參:重複吟味的法語

亂心

气力使尽被捞起

一直疏于动笔。特别是对过往的经历,若无必要,现在也很少提起。这几日因为一位同朋之事,与蒙光师的交流,谈及一些往事。

师云:“如理的回忆反思,是只就个人生命史的一种整理,在写的过程中,会有以前忽略的自我发现,也能深化原以为已经知道的事理。这是为自己而作,不是为别人写,也不必担心别人会怎么看。只要是如法而写,就算别人当成八卦的同时,也会吸收到法的营养。如果只是想这样写出来没有达到说法(理)的效果,反而变成一种自力的执着。法说出来之后,就有自己的力量、生命和运作。所以我们只管如法而说,其他的,交给如来。

因而决心催促自己动起来,将一段往事作温故知新的材料。

我最初听蒙光师的课,是在大一下学期。那时候另一个班的同学说,他们的古典文学老师很博学。第一次去蹭课,已经临近下课,只在教室最后,匆匆见了老师一面。之后便向同学要了老师的QQ。在加老师QQ前,自己做了“充足”的准备。听说老师正在讲《论语》,就跑到图书馆,胡乱借了几本《论语》的注解书,选了一章,拼凑了一些讲法,再添上自己的意见,组合成一篇小文,就这样发给老师做“见面礼”了。

当时为何会这么做,具体的心路历程已经模糊了。想来无非是希望借此打开话题,能跟老师有话聊,同时希望老师能肯定自己的想法。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老师一顿批评,戳穿了自己根本没读过《论语》的事实。那当下,既感到心服口服,又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老师告知,先去把《论语》读一百遍,再来问问题。

从那天起,有好长一段时间,最投入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把老师QQ空间里的文章一篇篇看过,整理出老师提到的书单和人物,尽量找来看;一是将老师选出的国学经典,一部部诵读百遍。如果是过去提起这些事,心里多少会有点骄傲。现在想来,那时疏忽了最重要的事——多向老师请教。虽然是按着老师开列的书单一本本在看,却几乎未和老师讨论过其中的内容。一方面,是因为总怕自己说的不好,又要挨批;另一方面,看了那些书后,也会感觉在同龄人中“难逢敌手”,开始有点自以为是了。以至于偶尔和老师交流时,总想着怎么能“完美”回应老师的话。细想那时候自己的心态,其实是挺微妙的——没见老师时,总希望得到老师的指教,最好能被老师“棒喝”一顿;真与老师面对面时,却紧张得话也说不出口,生怕说的不好;事后又对老师的“棒喝”回味无穷,甚至引以为傲。颇有拿禅门故事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架势。前日看到老师对一位同朋说“不要托大,我现在这不叫棒喝,是痛心。你远远没有到可以棒喝的程度。”当下就想到自己。回想起那时给老师的回应,以为自己引经据典,回答的还不错。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只顾着照猫画虎,照着看来的故事做些拙劣的模仿,却根本没注意到老师已经给了很多提醒……

就是这样的自己,当时已经自诩为老师的学生了。只要听说老师在哪里上课,自己一定会到场。不仅坐在前排,还带着录音笔,课后也会重复地听。有些内容听得很熟,甚至能整段整段地引用。这些内容也成了后来自己当老师、混迹“国学圈”,最依仗的“老本”。

也因此,每每回忆起大学时光。都会因为有遇到老师,而觉得没有空过一场。但就自己的表现而言,可真算不上合格的学生。不过,直至今日,自己很少会有“要是当时再积极、再努力点就好了”的念头,更多的是对能逢遇老师而心怀感激。特别是毕业多年以后,每每陷入歧路亡羊的困境时,这些未曾领悟的教导,总能再次从心底冒出,呼唤着,让自己不至于在迷途上蹉跎太久……

毕业以后,就是步入社会了。

至今,前后所换三份工作,皆与教育相关。最初择业时,心思也颇单纯——从老师那领受的学问,是如此动人。我如何能更好地分享这些内容?当老师,似乎就是不二之选了。加之实习期间的教学尝试,也平添了不少自信。可谁曾想,正式工作后,理想的种子还未见开花结果,意料之外的困难倒是接踵而至了……

只是事业的甘苦人人相似,无需多说;心路的历程更值珍视,或可一表。那时最切实的体会,就是身边有没有老师,真的不一样。虽然大学期间,也算不上勤学好问,总还能从老师那汲取到新的养料。而今轮到自己孤身上阵,这才发现除了照本宣科,搬运老师讲过的内容外,自己竟生产不出新的东西来!

黔驴技穷的我,竟也没想过向老师求救。只是一面继续埋首于老师的QQ空间默默挖宝,一面饥不择食地把当时“国学圈”里流行的各种读物,统统拣来看,哪个好用用哪个。甚至企图将之与老师的讲法融为一炉,“推陈出新”。至于佛学方面,除了老师反复提及的几部经书,还有继续诵读外。大部分精力,都花在自己淘来的禅宗、藏密的流行读物上,甚至还学过一段时间的《广论》。也尝试把自己关在房间,调息打坐过……

现在回想过去,那确实是最闹腾的一段时光。现在无论如何,不敢称之为“做学问”,只是凭着自己有限的眼界与习气好恶,像逛超市一样,随心所欲地就近取材,然后一锅乱炖。毫无章法、次第可言。就像有些人热衷于收集乐高、盲盒,自己也收集了很多关于国学、佛学的知识,无论对错,总之可以在别人面前讲的头头是道,满足自己的表现欲、成就感。

问题是,当时所处的“圈子”居然真就让这样的自己得逞了?犹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圈内的一场年会,在座的不少是当时圈内的大佬。因我是在场为数不多的“萌新”,被照顾着做了临场发言。我一时唐突,脱口而出几个自己观察到的问题。就见得几位大佬面容严肃、不置可否,事后又主动示好,表示要多多交流。自己当时居然也就当仁不让,回头找了几部资料汇编,对一些圈内问题,做了“历史性”的梳理,然后就敢到处拉人来听我演讲。

气力使尽被捞起
气力使尽被捞起
(彼时做的PPT首页,及参考附录)

事后不少圈内人士竟然表示耳目一新,闻所未闻。我多少是有些飘飘然了,甚至敢于向圈内的一些泰山北斗“开炮”。同时也隐隐觉得奇怪,这些都是最基础的资料啊,为何大家会闻所未闻,反倒让我这后生小子后来居上了呢?

事后想来,实在不是我辈骨骼清奇,乃是圈子本身功夫太过稀松。“圈中人”或许都钟情于李秋水的“小无相功”。每有“大佬”开发出一套独门秘籍,譬如“老实读经”、学《弟子规》,乃至“易经英语”这种奇门武功,都能迅速被复制并风靡一时。久之,不仅做法雷同,甚至人人口中都能不假思索说出一串圈内流行的漂亮话,什么“感恩”啦、“惭愧”啦、“教育是最不费力的事”、“我们要为往圣继绝学”……有时候我不认真看,甚至分辨不出说话的到底是谁?在这种氛围中,我们这种路数另类,又有点墨水的萌新,能异军突起,也就算不上什么咄咄怪事了。

至于一众“大佬”,或稍有所长,便颇自满,专扬己长,兼论他短。人人自谓得了“上古真传”,实则连一本古书也未曾读通,却急着要占山为王,颇有一统江湖的气概。身处其中的自己,也不免沾染了这样的“江湖气”,甚至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那时只想着,此处一切草创,正待我辈大干一场。哪里会想到,自己也是欠收拾的一员啊……

占山为王、舍我其谁的感觉确实很好。怎奈自己好歹也是“专业出身”,多少仰望过师门的数仞宫墙。总在二龙山、梁山泊里混着,久了自己都觉得没意思。所以后来就有了更“高端”的玩法——灵修!

最初接触所谓的“身心灵课程”,是在校领导的带领下参加的。第一次参加时,自己对整个场合的氛围、导师的讲法都颇排斥,感觉就像是在“传销”。而且毕竟咱也读过些正经书,台上导师的很多讲法和经典上说的明明对不上嘛!结果,事后被领导、“家人”(活动中的组员,皆自称“家人”)谆谆教诲:“你太依赖头脑的知见了,要学会放下知见,用身体去感知……”

这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于是自己也尝试不去多想,跟着活动的安排去走:看到别人大叫自己也跟着喊;一众大哭,我也努力挤出几滴眼泪;轮到跳舞环节,也学着扭扭捏捏摆动几下……一开始觉得很别扭,到后来居然也能收放自如了。而且这样果然很爽!加之劲爆的音乐、高强度的活动(早上8、9点就开始,全程几乎不离场,最迟会持续到凌晨)、“家人”们的关心……反正头脑还没跟上,自己已经被感动到不行了。只是这种感动都持续的不久,所以后来又多次复训、上更高级的课程,寻求更大的快感。

可快感再次降临时,却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袭来的。在上高阶课的过程中,当一次个案结束,众人正流涕相拥时,我莫名像被电击一样浑身痉挛,笔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待到痉挛散去,浑身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兴奋。睁眼之时,场内已是空空如也,我不知躺在那享受了多久……在此之后,每个环节我都试图找回这种快感。身边的组员被我带动地,也纷纷寻求“痉挛的快乐”。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类似经历,但回想起来,多数入场的学员,都是来寻求某种层次的“快感”。而这“快感”中,其实隐含着不小的风险。

此后不久,与我同来的一位朋友,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但她是痉挛后感到一阵冷意,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到身体里了”,之后很多行为不能自主。与此同时,那一场活动有好几位学员,在现场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仿佛走火入魔一般。我当时很奇怪,询问了带我俩入场的前辈,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前辈学佛多年,又多次参加这种活动。他这才告诉我,此前,他有位据说能通灵的组员告诉他,每次这种活动开始时,她都能看到有很多“非人”飞入场内。我那位朋友的症状,大概就是所谓的“附体”。

(即使不扯这么玄乎的事。后来我咨询过一些做心理治疗的专业人士。他们表示一个有职业操守的治疗师,对多人的集体性治疗是非常谨慎的,很难想象会频繁进行这种几十乃至数百人的集体性治疗。更不要说,像这些“灵修”课程采取的都是高强度、高频度的情绪刺激,很多人是很难承受的。这就好像医生给你撕开伤口,让你看到问题,却不能保证能给你做妥善的治疗和缝合。一旦处理不好,这对人的心理伤害会非常大。)

第一次听到“附体”,我感觉又惊险又刺激。当时脑海里其实是有个疑问的——既然你都知道这些,而且又学佛多年,为什么还要带我们来参加呢?只是这疑问,很快就被寻求快感的热情给挤占了。后来一段时间,自己甚至还主动迎合,试着用国学经典的语句去解释这些课程内容的讲法。领导听说以后,相当满意,为此又开发了新的课程,召集了一班人来学习。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一些口号和情景。比如什么“内在世界诚实面对、外在世界全力以赴”、“我们要共建富而有爱的人间天堂!”每当我引经据典,说出经典中也有类似的表述时,大家都激动得不得了,觉得老祖先太智慧了。而有意思的是,偶尔我也会觉得有些说法,彼此匹配不上。

比如课程强调,你现在的不如意,往往能在原生家庭的遭遇中,找到原因。你通过还原过去的情景,将对自己、对父母不好的信念,转为更积极的信念,就能够让自己变得更有爱。这样的说法,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但我当时指出,按照课程的方法,判断过往遭遇好坏的,其实还是自己的好恶,这并非是一个可靠的标准。《大学》云“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自我的“好乐”与“忿懥”、“恐惧”、“忧患”并没有本质区别。如果只是以自我的感觉作为评判标准,很容易陷入到自欺欺人的陷阱。

当时自己能有这样的体会,一方面是得益于原来在经典上的熏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现实的例子。身边几位“灵修”过的同事,遇到问题时,开口就是“对别人一定要赞叹、感恩”、“有问题一定是我哪里没做好,我很惭愧”……她可以不做分析、不顾真相,而一厢情愿得出一个让自己舒服的答案。甚至有时候,为了观念上的“正确”,不惜隐藏、扭曲自己的心情和疑惑。直到今日,有些人仍然没走出这种鸵鸟般的思维模式。不知她们若了解到最近曝光的那些职场PUA套路,会作何感想……

而在当时,每当我对课程内容有所质疑,大家就齐刷刷变脸了——“小吴啊,你还太年轻,没体会到这课程的精髓……”“时代在变化,我们也要与时俱进嘛……”类似的反应,不仅在这个圈子里见到,在后来接触的其他“圈子”,我也多次遇到。总之,只要和他们的想法一致就是好的,和他们的想法有冲突,那就是你不理解他们……

这场学习会结束后,我将大家的这些反应一并汇报给领导。当时我提出一个疑问:“大家以这样的心态,想学好国学,好像不太可能诶?”

领导的答复是:“你想让他们现在就拿起本经典去读,这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先引导他们去上这些课,然后再导入国学的内容,然后再引导他们捧起经典去读。”嗯,不愧是领导,这就已经给一众人等做好了“慧命成长的全程规划”。只是,孟子说过“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为何跟着领导学点国学,总是要先铺垫那么多东西呢?大概是领导的情商还要高过孟子一些吧……

从那时起,我慢慢意识到,即使援引同样的话语,每个人背后的指向、心态都不尽相同。进而每个“圈子”其实也都有自己独特的话语体系。你没进入其中,还真不一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而接受这套话语体系的过程,其实已经是被“洗脑”的过程。除非你能出入自如,或者向下俯瞰,否则要么会完全排斥(这样的人本就不是对方的目标客户),要么就难以自拔。

回头想想,有些套路都拙劣得可笑,但是当时就是意识不到。比如每次课程开始前都会分出四人小组,一开始我以为是随机安排的。直到自己成了老生,才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每组四人,基本是两个老生、两位新人。老生在内部被称为“天使”,每天早上要比新人提前一小时到场开“天使会议”。早会的主题固定是“如何带领新人走向富而有爱的人间天堂”(也有更感性的说法,是借用了著名鸡汤——小男孩拯救海星的故事)。说白了,就是怎样才能让新人交钱,来上更高阶的课。“天使”们会热烈讨论,哪些新人被感动了,今天应该就能报课;哪些新人还要再推一把,需要其他“天使”配合工作……特别是到了报课环节,“天使”们更是要争先恐后涌向POS机,营造踊跃报名的氛围。那时我才知道,要想上完入门的课程,就至少得10万起。这还只是入门的学费哦。而中间又涉及到层层分级,凡是拉人进来,就能得到一笔分成……想想我这单纯的羔羊当时居然没被痛宰一顿,大概还是因为穷吧……

等到我的理智终于追上感受时,我又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把这些“灵修”课程的前世今生做了一番“历史性”的梳理。这一次吓了我一大跳——近年来因为这类课程导致走火入魔、家破人亡的案例不计其数。且各大论坛对此的剖析、揭秘也已持续了二十年之久,可谓事无巨细,不容辩驳。而历史上那些臭名昭著的课程,与我正在参与的,除了一些包装、名相上略有不同外,本质上、做法上竟无二无别。而我居然就深陷其中了?

(真要说起后来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多少是有些悚人听闻的——有些学佛多年的前辈,会觉得这课程比佛法更实用。有的前辈带去的人精神都出问题了,仍在不断带人入场;甚至还有前辈已经明知这是“传销”,却还到处拉人头……这段话我实在不想写下来。这些都是我曾经尊敬的前辈,且都学佛多年。会有这样的表现属实让我意外,不禁想问一句,那时候,他们学的佛在哪里呢?)

这些事情,开始让我对自己的判断不再那么自信,对原来所崇敬的一些前辈,也不再那么盲从。按理说,发生的这些事,足够让人有所反省吧?但我当时仍觉得这只是额外的插曲,而且自己有责任去把这些问题纠正过来。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背后其实是系统性的偏差。

真正让自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的,有两件事:

一是工作后,几月一次到福州,还会拜见老师,说说自己目前的情况。待我不亦乐乎地汇报完后,老师只消三言两语问几个问题,我就发现自己答不上来了。很多原以为已经自圆其说,或者在“圈子里”备受肯定的想法,怎么突然就站不住脚了?而且老师也不绕弯弯,只是回归经典,就能指出我的理解并不正确。这样的情况,一再发生。自己对此既觉兴奋,又倍感困惑。问题是当时自己并不知症结在哪,只觉得按老师说的大干一场,把问题解决了就好。但等回到“圈子”后,这些实践又每每不如己意。甚至当时的领导都说,你怎么每次见完老师,都会心神不定地“发作”一段时间?

现在能体会到,这恰恰说明自己原来的那些想法,“兼容性”不够。说穿了,不过是自己描绘的一张“大饼”。只不过是因为圈子小,大家又都是江湖路数,没遭受什么名门正派的“降维打击”,所以才能相安无事。反正大家都没师承、也不好读书,只要你敢说,真就有人信,甚至“饼”画的越大,买账的人越多……但是这些“大饼”根本经不起理性与现实的考量。

气力使尽被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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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2015年左右,自己在宣讲国学教育时的一些PPT截图。本想好好坦白一下自己当年是如何“画大饼”的。可是多年未用,再看到这些内容时,竟然有点懵——这些话当初是怎么说出口的?有些话未必不是好话,只是自己哪来的底气说这些话?是不是要庆幸,当初没遇到过“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听众,要是有人多问几个“为什么”、“怎么做”,那我岂不是要现出原形了?

可是,当时确实只有老师那一双被经典淬炼过的“火眼金睛”,才能洞穿我言语背后的空洞。而圈中大多数人,不客气的讲,说这些漂亮话的水平还不如我呢。回想起那时候自己的浮夸矫饰、言行不一,真是万分羞愧。可就是这样的话,最被感动的就属自己了。几年后,我离开“国学圈”,又接触了其他一些类似的“圈子”。发现许多“圈子”都有感动自己的倾向。很多旁观者清的问题,身处其中的人总有办法自圆其说。而这些“自圆其说”又只能在圈子内部暂时成立,既经不起外界的考量,也不能实际解决问题。很多时候只是将问题遮掩、推延下去。

如果只是成人的圈子,自作自受,旁人也不便多说什么。但我所接触的这些“圈子”,很多都带有教育孩子的职责。前些天,还和妻子回忆过去一起教过的几个孩子。突然我俩不约而同地说了句“他们(这几个孩子)怎么那么苦啊……”而这些苦难,大多都是由于家长、老师故步自封、自欺欺人造成的。

也许有人要反驳,这些孩子就是放到别的学校也一样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呀?但是一个有成熟体系,广泛经验的教育模式,能更好地应对这些问题;并且在一个不那么自我封闭的群体中,问题更容易暴露、也更有机会被及时干预。而一些“圈子”更可能是通过言过其实的宣传、自以为是的处置,乃至花言巧语的欺瞒,让问题悬而未决,甚至不断恶化!这样说,或许有些求全责备,就是一些正规的学校也有同样的问题。但人家毕竟有来自社会、舆论和制度多方面的监督,也有足够丰富的理论和经验以为参考。而在我有限的经验里,大多数“圈中人”只不过是靠个人的经验和感觉,做些小修小补。真能做到实事求是、自我反省的“圈中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更不要说有所开创了。因为根本没有多少可以作为凭借的参照和资源啊……这不是批评谁,我自己当时就是“个中翘楚”!

但当时身处其中的我,还想不到这些,只觉得是自己学的还不够,还得再加把劲。要听更多的课、要看更多的书、要用更好的方法……可是方向错了,再努力也只是强化自己原有的偏执。那时候甚至一度怀疑,或许老师说的也不太对呢?也许老师说的太理想了,现实中未必做得到吧?我还是得结合现实情况去调整一下才行……你看,虽然左一声“老师”、右一句“经典”,其实骨子里最大的仍是自己。

最大的关卡,还是因为身体的疾病。有一段时间,自己突然感觉心脏不舒服。事后拜访了几位名医,才知道心脏没事,是自己思虑过重。起初听到这个说法,还觉得挺欣慰的——自己还是很认真、够尽责的嘛。直到后来亲近老师学习,才发觉这不就是自己作的吗?每天都想着怎么如己所愿(欲)、怎么自圆其说,嘴上说着“君子之道”,自己却活得“小人长戚戚”,真是咎由自取。

但是当时可没这觉悟,我真觉得自己可能会早早死掉!那时候,所学的知识、同事的安慰,通通缓解不了自己的恐惧和无力。那是第一次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行。到最后,我才想起老师,却也发现自己真的好久没问老师佛法上的问题了!那可真叫“临时抱佛脚”:先找到“大悲愿船”的群,看看大家在讨论什么。然后自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十八愿才是本愿?十九愿、二十愿怎么就不能往生呢?”(回想起来,自己当时希望得到的救命稻草应该是“你说的没错,你这样的人也能往生。”)行文至此,突然发现,那一刻自己问问题的方式,居然和若干年前,自己初次向老师请教时的方式如出一辙!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身冷汗。明明那么怕死,居然还想着怎么自圆其说,证明自己?如果当时真是性命攸关,那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一无所凭地走掉了呀!

幸好那一次,再次被老师批评得无话可说。环顾四周,除了老师,实在没有谁的解答,能让自己有些许的安心。于是想方设法尽可能接近老师,开始更频繁地向老师请教。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很多想法不知不觉中,自己就转变了。老师并没有针对我现实的问题做何解答,其实也是因为那时自己还没感觉有问题。但就在一起共学《憨山大师老庄注》、《楞严经》的过程中,我突然发觉只要一对应祖师的教法,以前“圈子”中看似不错的那些说法,开始变得似是而非了;原来觉得没问题的地方,突然变得格外扎眼……

也就在那时,因缘际会,一位领导在教师群上发了一段要大家“像爱母亲一样爱学校”的话语。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是第一个做出积极且正面回应的人。但是那一刻,我坐在公交车上,看着那段文字,实在是与经典不符。于是在教师群里,和另一位老师展开一番辩论。问题还没讨论完,领导就在群上突然插话,对那位老师发了一段“别说了。他现在只听得进刘老师的话,其他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然后讨论就终止了。

当时,我看到这番话是既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莫名火大。然后回忆起过往的种种,突然意识到,类似的讨论以前也是时常上演的戏码——只要一涉及是非对错的讨论,总有人往人情上扯,然后草草了事。

在老师这里,无论提出怎样的问题。老师都能依据经典和师教,给出令人心服口服的解答。即使有时觉得,虽然暂时还做不到,但至少可以认定理上是对的。自己因为有了方向而能够安心。

可是在圈子里,每逢我想把问题辩明白时,最常得到的答复,要么是“我现在告诉你,你也不能明白,先这样去做吧……”要么是“我辩不过你,才不跟你辩呢……”有时也会直接上大招“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你不能只想着你自己……”

过去身处其中,会觉得是自己不谙世事,需要学习这些人情世故。可那天,我当下的反应是“不是说‘依法不依人’吗?有问题不好好面对,而以人情来拉扯,这好像不太像学国学多年应有的表现吧?”如此避实就虚,哪里是想解决问题,只是怕影响自己的权威,动摇了自己的正当性罢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不过是人性作怪,与口口声声宣扬的“君子之道”还有什么关系呢?

也就是那一刻,自己突然决定要和这种为人处世的方式一刀两断……

多年后的今天,在与老师交流时,老师写下一段话:

“我不喜欢搅人情是非。就事论事,有理说理,一听人讲的都是,因为某某人的关系……某某人这么做,大概是怎么想的……听到这个我就头大,觉得浪费生命。因为我只该关注什么是对的,没有什么人值得我浪费生命去关注他的成见和感觉。这就是瑞默老师说的“法上相见”。

学佛也好,学国学也罢,大多数人都被人情牵着走,学成了乡愿,自误误他。所以我很早就下定决心,知道是对的,一个人也要走下去。自己的生命,只有自己负责。那些抱团拉人头的做法,是用数量填补精神的“心灵唯物论”,表面越热闹,内在越空虚,识破此事,不值一哂。

自己当下活着,如何活过此生,才是重要。这都是自己的选择。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不肯自救,佛来亦是相逢不相识。”

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内心有一个共同的声音——有老师真好。

行文至此,难免会涉及一些具体的人事,不然许多体会也无由说起。但我想还不至于涉及什么个人恩怨。此刻还能记起与同事间的分歧,也更多是在信念层面。如果只论工作的热情与付出,那些绞尽心思宣扬“996”是福报的资本家们,要是知道这里有一群连吃饭睡觉、大小假期的时间,都心甘情愿奉献给工作的员工,估计也得流流口水吧?只是扪心自问,自己对这段岁月的认同,暂时只能止步于这个层面。毕竟一个以弘扬国学为主旨的团体,不能在追求究竟真实的道路上有更深的共鸣。对我个人而言,仍会感到有所遗憾……

也因此,在告别了这些圈子之后,才算能更专注地亲近老师闻法。起初,对过去的人事,虽没有刻意回避,却也不想多提,心中难免会有些疙瘩在。特别是在闻法的间隙,总能让我联想起一些往事。才发现自己以前身处其中,真是被“套路”了很多而不自知呀。有些是别人下的套,有些是自己给自己下的套,当然也有自己给别人下的套……现在说这些,不是想讨论谁对谁错。只是很感慨,孟子所谓“一傅众咻”,真是一语中的。原以为只要有在听老师的课,就算是在跟老师学习了。但是如果身处的氛围不对,智慧水也会转成烦恼冰,再好的话也可能是在助长自己的习气,成为掩饰自己的利器。直到换一个环境,跳出来喘口气,才能以新的视角审视过往。

气力使尽被捞起
(2016年,还在圈内时做的个人总结)

特别是重看原先读《论语》等经典时做的笔记,那时候就特别喜欢摘录一些标新立异,论人情世故的评论,还会窃以为自己有所长进。之后再听老师讲《论语》,那些光明正大、表里如一的教法,时常会让自己羞愧地默默擦掉原来的笔记……读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时,就感觉是自己当时的写照。但也因为有这段经历,所以特别能体会善知识的可贵。

许久没有回顾这段经历,很多片段都已模糊了。曾经的那些疙瘩虽已烟消云散,却仍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惊险与庆幸。而这份庆幸,又并非是自己辛辛苦苦努力来的成果,恰恰是自己不愿再自欺欺人、自作主张时被赐予的,真有不可思议之感。若非“他力”的真实不虚与摄取不舍,自己何德何能而有回头之日呢?

“依止恶师是一生的歉收,逢遇良师是一生的丰收。”

后记

我的温故之旅,至此好像可以暂告一段落了。此事因一位同朋而起,每每想到他,脑海里总会冒出《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一个片段。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是个“预兆”?故一并附在文后:

【牧羊少年在寻找宝藏的过程中,一见钟情了一位女孩。因此与炼金术士展开了一段对话】

牧羊少年

“如果我决定留下来又会怎么样?”

炼金术士

“我告诉你会怎么样。你会是绿洲里的参事,你有钱买够多的羊和骆驼,你会和法谛玛结婚,第一年你们两人将会很快乐。你会学着去“爱”沙漠,你会对五万株棕榈树中的每一株都很熟悉,你会看着它们成长,如同世界一直在变迁一般。你会越来越了解预兆,因为沙漠是最好的老师。

到了第二年,你会偶尔想起你的宝藏,预兆会不断地对你说,而你也试着忽略它们。你会运用你的知识造福这个绿洲和绿洲的居民,部落的长老也会感激你所做的。而你的骆驼也会为你带来财富和权利。

到了第三年,预兆会继续对你诉说着你的宝藏和你的天命,你会在绿洲四处晃荡,夜复一夜 ,而法谛玛将会不快乐,因为她会觉得是她绊住了你的追寻。但是你“爱”她,而她也会回报你的“爱”。你会想起来,她并未要求你留下,因为一个沙漠女人知道她必须等待她的男人。所以你不会去责怪她。可是很多时候当你走在沙地上的时候,想着也许你那时候应该离开……也许你应该更信任你对法谛玛的“爱”。因为,真正阻碍你、让你留在绿洲的,是你的恐惧,你害怕一旦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到那时候,预兆会告诉你,你的宝藏已经被永远埋起来了。

然后,在第四年里,预兆有时会背弃你,因为你已经停止去倾听了。部落长老们将会注意到这一点,而你就会被辞退参事的职位。不过,那时候你仍然是一位有钱人,有很多牲口,还有很多事业。在你剩余的岁月里,你都会知道你没有去追寻你的天命,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你必须知道,“爱”并不会阻碍一个人去追寻他的天命,如果他放弃追寻,那是因为它不是真爱……不是诉说着宇宙之语的那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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