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 蒙光 2022-07-20
蘇軾一生出入三教,受佛教影響尤深,自號“東坡居士”。而其談吐文字,予人印象深刻者,多爲思辨睿發、直指心性的妙悟機鋒語,儼然禪家宗風。人們因此常常津津樂道於蘇軾前生爲禪宗高僧的傳說,禪宗思想對蘇軾的影響,蘇軾與禪林交遊這些話題,但實際上,綜觀其生平行迹,蘇軾最後的心靈歸宿,卻是淨土信仰。
淨土宗在漢傳佛教中的地位很特殊。在大乘佛教思想中,淨土代表著身心境界修養淨化的最終完成,所以大乘宗派最後都以往生或成就淨土爲目標。各宗的淨土觀念及形態,依本宗的教義而各有不同。以阿彌陀佛爲本尊的西方極樂淨土信仰,則得到各宗共同認可和尊崇。一般提到淨土宗,就是特指以阿彌陀佛爲本尊,以往生西方淨土爲目標的宗派。
但在漢傳佛教史上,淨土宗的命運頗爲曲折。淨土的信仰傳入中國很早,魏晉時期,就有結社念佛的記載。自南北朝至大乘佛教最爲興盛的盛唐時代,經曇鸞、道綽、善導三位大師的連續傳承,由善導大師正式開淨土爲一宗。但不久後,就遭遇了武宗時期全國性的滅佛運動。中國歷史上發生過“三武一宗”四次大規模滅佛,最後一次,是“三武”最後的唐武宗。經此浩劫,純粹以淨土立宗的思想在中土失傳,唯東瀛遣唐使與留學僧人帶回經書著作,在日域留此一脈。唐以後中土的淨土思想,念佛與往生淨土的宗旨未變,而教義及修行手段則多襲用其他宗派,形成一種混合形態,被稱爲“寓宗”。即失去修持法門和教義系統的獨立性,寄生於其他宗派的信仰。
武宗滅佛,毀滅了大量佛教經典著作,對所有的大乘教派傳承,都造成難以挽回的破壞。於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禪宗,在唐以後的發展,呈一枝獨秀之勢。後世的精英士人,與佛教的因緣,往往在理智和趣味上傾向禪宗,躭玩其機鋒公案的高妙理趣,和雲水棒喝的自在獨往;但於安身立命,則多以仰仗佛力、易行安樂的淨土念佛法門,爲自己靈性歸宿的保障、生死解脫的根據。於是禪淨雙修、導歸淨土,就成爲士人佛教信仰的主流。
蘇軾生平的行事作風,就是古典精英士人禪淨雙修之風的典型代表:他深信自己前身是禪宗的五祖戒轉世,一生好作禪機詩偈;同時他常施捨財物造阿彌陀佛像,並作頌佛詩偈文章;為死去的親人、朋友作水陸道場追薦冥福,祈願往生西方極樂淨土……蘇軾以其卓越的才華,大起大落的人生際遇,履險如夷的從容風度,造就了他獨特的個人魅力,成爲後世文人心摹手追的人格典範,因此他的信仰形態和作風,也對後世文人有著深刻而持久的影響。
淨土爲大乘佛教之所歸,要說明蘇軾的淨土思想,當結合蘇軾本人對大乘佛教的信仰和實踐才能完整說明。茲據蘇軾年譜行狀及生平詩文,略陳蘇軾生平的信仰與行事,及其最後依止淨土的心靈歸宿。
蘇軾自謂前生爲僧,其今生所行所信,與此密切相關。
(1)《答陳師仲書》一文裏說:“軾亦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此殆世所謂前緣者。在杭州嘗遊壽星院,入門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後堂殿、山石處,故詩中有‘前生已到’之語。”(《蘇軾文集》卷49,以下簡稱為《文集》)
(2)《和張子野見寄三絕句·過舊遊》云:“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遊。”(《蘇軾詩集》卷13,以下簡稱為《詩集》)
(3)《去杭州十五年,復遊西湖,用歐陽察判韻》云:“還從舊社得心印,似省前生覓手書”。句下“王注堯卿曰:公遊壽星院,入門便悟,嘗有詩云:‘前生我已到杭州。’”(《詩集》卷31)
(4)在六祖真身前曾作《南華寺》一詩——
云何見祖師,要識本來面。亭亭塔中人,問我何所見?
可憐明上座,萬法了一電。飲水既自知,指月無復眩。
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煉。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
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借師錫端泉,洗我綺語硯。(《詩集》卷38)
蘇軾生平好戲謔詼諧,但他自述自身前生爲僧一事,並不是他平時用的戲謔語氣,而是十分篤定虔誠的認定。蘇軾前身是僧人的傳說,在當時即流傳十分廣泛。
元豐七年(1084年)四月,蘇軾將要到達筠州時,蘇轍與洞山克文禪師、聖壽聰禪師迎於建山寺。《冷齋夜話》卷七“夢迎五祖戒禪師”條曰:
蘇子由初謫高安,時雲庵居洞山,時時相過。聰禪師者,蜀人,居聖壽寺。一夕,雲庵夢同子由、聰出城迓五祖戒禪師。既覺,私怪之,以語子由。未卒,聰至。子由迎呼曰:“方與洞山老師說夢,子來,亦欲同說夢乎?”聰曰:“夜來輒夢見吾三人者,同迎五戒法師。”子由拊掌大笑曰:“世間果有同夢者,異哉!”良久,東坡書至,曰:“已次奉新,旦夕可相見。”二人大喜,追筍輿而出城,至二十里建山寺,而東坡至。坐定,無可言,則各追繹向所夢以語坡。坡曰:“軾年八九歲時,嘗夢其身是僧,往來陝右。又:先妣方孕時,夢一僧來託宿,記其頎然而眇一目。”雲庵驚曰:“戒,陝右人,而失一目。暮年棄五祖來遊高安,終於大愚。”逆數蓋五十年,而東坡時年四十九矣。後東坡復以書抵雲庵,其略曰:“戒法師不識人嫌,強顏復出,真可笑矣。既法契,可痛加磨礪,使還舊規,不勝幸甚。”自是常衣衲衣。
同卷另有“蘇軾襯朝道衣”條曰:
哲宗問右珰陳衍:“蘇軾襯朝章者何衣?”對曰:“是道衣。”哲宗笑之。及謫英州,雲居佛印遣書追至南昌。東坡不復答書,引紙大書曰:“戒法師又錯脫也。”後七年復官,歸自海南,監玉局觀,作偈戲答僧曰:“惡業相纏卌八年,常行八棒十三禪。卻著衲衣歸玉局,自疑身是五通仙。” (惠洪:《冷齋夜話》)
子由(蘇軾弟弟蘇轍之字)時被貶為高安鹽酒稅,與雲庵和尚居洞山,聰禪師居壽聖寺交遊。兩位禪師都夢見三人一同迎迓五祖戒和尚。過不久三人即接到蘇軾來信,他由黃州改調汝州團練副使,轉道高安來看望弟弟蘇轍。三人接到蘇軾後,將各自的夢向東坡說起,東坡自言,其母懷孕時就曾夢見一位身材高大而獨目的僧人來請寄宿。自己八九歲時,也曾經夢到自己是位僧人,在陝右(即陝西)一帶行腳。雲庵和尚驚異說:“戒禪師就是陝右人,且少了一隻眼睛。晚年離開五祖寺來遊高安,在大愚山入滅。”算起來戒禪師去世五十年,而東坡時年四十九。這則記載,以多人的見聞相印證,坐實蘇軾前身是五祖戒禪師之說。同時還特別說明,蘇軾從此有常著僧衣的習慣,即使在上朝時,也於僧衣外再穿朝衣。這一特別的行爲習慣,又進一步印證了蘇軾前身爲戒禪師的傳說。
五祖戒禪師,本名師戒,因居住在蘄州黃梅五祖寺而得名,後人又稱戒禪師或者戒和尚,是北宋禪家雲門宗的高僧。惠洪對蘇軾前身爲五祖戒禪師的記述,後來成爲共識,爲歷代叢林語錄開示與文人筆記所習見。明代馮夢龍在《喻世明言》中有一篇以《明悟禪師趕五戒》爲題的小說,重寫了東坡的前生故事,結合傳說中東坡與佛印的故事,敘述爲兩位出家高僧兩生轉世共成佛道的一段奇緣。他將“五祖戒”訛傳爲佛門中的“五戒”,禪師以“五戒”爲名,卻因一念之差大意破戒,經同門明悟禪師點化,轉生爲東坡。明悟禪師恐其墮落,也托生爲佛印禪師引導他明瞭前生因緣,成就道業,最後二人同日辭世。這個故事情節精彩感人,因此膾炙人口,雖出虛構,卻成爲蘇軾前身為僧一說流傳最爲廣泛、影響最深遠的版本。
前面說過,蘇軾在杭州時曾遊西湖壽星寺,入門便悟曾到。《春渚紀聞》卷六“寺認法屬,黑子如星”條記此事甚詳:
錢塘西湖壽星寺老僧則廉言:先生作郡倅日,始與參寥子同登方丈,即顧謂參寥曰:“某生平未嘗至此,而眼界所視,皆若素所經歷者。自此上至懺堂,當有九十二級。”遣人數之,果如其言。即謂參寥子曰:“某前身,山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爾。”後每至寺,即解衣盤礴,久而始去。則廉時為僧雛侍仄,每暑月,袒露竹陰間,細視公背,有黑子若星斗狀,世人不得見也。即北山君謂顏魯公曰“誌金骨,記名仙籍”是也。
張岱《西湖夢尋》卷一《智果寺》記此事稍有出入:
東坡守杭,參寥卜居智果,有泉出石罅間,寒食之明日,東坡來訪參寥,汲泉煮茗,適符所夢。東坡四顧壇遺(左加土字旁),謂參寥曰:“某生平未嘗至此,而眼界所視,皆若素所經歷者。自此上懺堂前,當有九十三級。”數之,果如其言。即謂參寥子曰:“某前身,寺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耳。吾死後,當捨身為寺中伽藍。”參寥遂塑東坡像,供之伽藍之列,留偈壁間,有:“金剛開口笑鐘樓,樓笑金剛雨打頭。直待有鄰通一線,兩重公案一時修。”
惠洪《禪林僧寶傳》卷第二十九亦記三人同夢戒法師事:
東坡嘗訪弟子由於高安。將至之夕,子由與洞山真淨文禪師、聖壽聰禪師,連床夜語。三鼓矣,真淨忽驚覺曰:“偶夢吾等謁五祖戒禪師。不思而夢,何祥耶?”子由撼聰公。聰曰:“吾方夢見戒禪師。”於是起,品坐笑曰:“夢乃有同者乎?”俄報東坡巳至奉新。子由攜兩衲,候於城南建山寺。有頃,東坡至,理夢事。問:“戒公生何所?”曰:“陝右”。東坡曰:“軾十餘歲時,時夢身是僧,往來陝西。”又問:“戒狀奚若?”曰:“戒失一目”。東坡曰:“先妣方娠,夢僧至門,瘠而眇。”又問:“戒終何所?”曰:“高安大愚,今五十年”。而東坡時年四十九。後與真淨書,其略曰:“戒法師不識人嫌,強顏複出,亦可笑矣。既是法契(或云法器),願痛加磨勵,使還舊規,不勝幸甚。”自是常著衲衣。
內容與《冷齋夜話》稍有出入。
惠洪把蘇軾的文學天才也歸功於他的前身:“東坡蓋五祖戒禪師之後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渙然如水之質,漫衍浩蕩,則其波亦自然而成文。蓋非語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從般若中來,其何以臻此?”(惠洪:《石門文字禪》卷27)
此後,叢林盛傳東坡前身為戒禪師。如《樂邦遺稿》(宗曉編,卷下,《大正藏》第47冊)“通記諸公前身後報”條曰:
蘇文忠公軾自言:“母夫人初孕時,夢一僧來投宿,尚記其頎然而眇一目,蓋陝右戒禪師也。”
同卷“蘇東坡前身五祖戒禪師”條曰:
《龍舒淨土文》曰:“五祖戒禪師乃東坡前身,應驗非一。以前世修行故,今世聰明過人;以其習氣未除,致今生多緣詩語意外受竄謫,生此世界,多受苦如是。聞東坡南行,唯帶阿彌陀佛一軸。人問其故,答云:‘此軾生西方公據也。’若果如是,則東坡今生得計矣。”
《佛祖統記》卷四十六(《大正藏》第49冊)曰:
(元佑)七年。軾弟轍謫高安(瑞州)時,洞山雲庵與聰禪師一夕同夢與子由出城迓五祖戒禪師。已而子贍至,三人出城候之,語所夢。軾曰:“八九歲時,時夢身是僧,往來陝右。又先妣孕時,夢眇目僧求托宿。”雲庵驚曰:“戒公,陝右人,一目眇。”逆數其終,已五十年,而子瞻時四十九。自是常稱戒和上。
五戒禪師先在五祖寺,後至大愚山。自己前身所在地,蘇軾當然要去遊覽一番。元豐七年(西元1084年)三月,被貶在黃州,作《五祖山長老真讚》,云:“問道白雲端,踏著自家底。”。(《文集》卷22)五月端午,蘇軾和幾個兒子一同遊大愚山真如寺,拜謁大愚禪師,作詩,詩題為《端午遊真如,遲、適、遠從,子由在酒局》(《詩集》卷23)。
時士大夫不僅對禪宗義理十分熱心,對佛教的靈異事蹟也很熱衷。很多知名文人,都有前生的傳說。蘇軾不但相信自己的前生之說,對他人的前生記憶,也十分相信。《王晉卿前生圖偈》:“前夢後夢真是一,彼幻此幻非有二。正好長松水流間,更憶前生後生事。”(《文集》卷22)明代蓮池大師輯錄《往生集》卷二(《大正藏》第51冊)云:
愚聞之,古德云:士大夫英敏過人者,多自僧中來。然嘗疑之:迷而不返者什九,不負宿因者什一,其故何也?五濁惡世,多諸退緣,賢者所難免也。故戒禪師後身為東坡,青禪師後身為曾魯公,哲禪師後身耽富貴,多憂苦。夫東坡最為親近法門,而曾公已不之及。彼哲老之後身,其迷抑又甚矣!古今知識,所以勸人舍五濁而求淨土也。然則劉遺民而下諸君子,所得不既多乎?
於蘇軾有知遇之恩的張方平,相傳前生是信奉《楞伽經》的法師。蘇軾《書楞伽經後》言之甚詳:
太子太保樂全先生張公安道,以廣大心,得清淨覺。慶曆中嘗為滁州,至一僧舍,偶見此經,入手恍然,如獲舊物,開卷未終,夙障冰解,細視筆劃,手跡宛然,悲喜太息,從是悟入。常以經首四偈,發明心要。軾遊於公之門三十年矣,今年二月,過南都見公於私第。公時年七十九,幻滅都盡,惠光渾圜,而軾亦老於憂患,百念灰冷。公以為可教者,乃授此經,且以錢三十萬,使印施於江淮間。而金山長老佛印大師了元曰:“印施有盡,若書而刻之則無盡”。軾乃為書之,而元使其侍者曉機走錢塘求善工刻之板,遂以為金山常住。元豐八年九月日,朝奉郎、新差知登州軍州兼管內勸農事騎都尉借緋蘇軾書。”(《文集》卷66)
《冷齋夜話》卷七《張文定公前生為僧》所記與此大致相同。
元豐四年(1081年)正月二十二日,蘇軾至岐亭,曾夢僧破面流血,若有所訴。第二日路經一寺院,見一羅漢塑像,面目為人所壞,於是將之修葺一新。(《文集》卷12《應夢羅漢記》)《應夢羅漢》(《文集》卷72)亦記其事,文略異。
元佑五年(西元1090年)二月二十七日,拜訪道潛,書道潛所作《寒食清明詩》。此次拜訪,也有一件異事。《書參寥詩》云:“僕在黃州,參寥自吳中來訪,館之東坡。一日,夢見參寥所作詩,覺而記其兩句云:‘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後七年,僕出守錢塘,而參寥始卜居西湖智果院。院有泉出石縫間,甘冷宜茶。寒食之明日,僕與客泛湖,自孤山來謁參寥,汲泉鑽火,烹黃蘖茶,忽悟所夢詩,兆於七年之前。眾客皆驚歎,知傳記所載,非虛語也。”(《文集》卷68)
蘇軾曾說過:“仙山與佛國,終恐無是處。”(《和陶神釋》,《詩集》卷42)但實際上這只是文人一時習氣發作,爲情造辭的率性之語,不可當真。蘇軾本人對西方淨土的存在,則是深信不疑,且切願往生。他多次施捨財物造阿彌陀佛像,爲亡故的親友作超薦佛事,爲自己和親人往生西方祈功德冥福。茲按時間先後,將他所行的淨土法事略舉如下:
熙寧七年(西元1074年),蘇軾在杭州時,嘗舍亡母程氏遺留的簪珥於淨慈寺,作《阿彌陀佛頌》(《文集》卷20),命工畫阿彌陀佛像。
元佑六年(1091年),蘇軾守杭,應圓照律師之勸,為亡母程氏舍遺留簪珥,命工畫阿彌陀佛像,作《阿彌陀佛頌》(《文集》卷20)。頌敘云:“錢塘圓照律師,普勸道俗歸命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陀佛。眉山蘇軾敬舍亡母蜀郡太君程氏遺留簪珥,命工胡錫采畫佛像,以薦父母冥福。”(此據孔凡禮先生《蘇軾年譜》,或疑重複)
阿彌陀佛頌曰:
佛以大圓覺,充滿十方界;我以顛倒想,出沒生死中。
云何以一念,得往生淨土。我早無始業,一念便有餘。
即從一念生,還從一念滅,生滅滅盡處,則我與佛同。
如投水海中,如風中鼓橐。雖有大聖智,亦不能分別。
願我先父母,及一切眾生,在處為西方,所遇皆極樂。
人人無量壽,無去亦無來。
紹聖元年甲戌(西元1094年),閏四月三日,罷定州任,責知英州。以道潛專人所送彌陀像隨行。《與參寥子》(《文集》卷61)第十一簡云:“彌陀像甚圓滿,非妙總留意,安能及此。存沒感荷也。公欲留施如水,不便留下。今既齎至此,長大,難得人肯附去,輒已帶行,欲作一贊題記,舍廬山一大刹耳。”《善誘文·子瞻以己論雞》謂蘇軾獄中作詩二首,“有‘魂飛湯火命如雞’之句,神宗聞而憐之,事從寬釋。既而南行,子瞻猶有慊意,乃以阿彌陀佛一軸隨行。人問其故,答曰:‘此余投西方見佛公據也。’”涵芬樓《說郛》卷四十九引《唾玉集·西方出處》亦敘此事。
《往生集》卷二(《大藏經》第五十一冊)“蘇軾學士”曰:
宋蘇軾,號東坡,官翰林學士。南遷日,畫彌陀像一軸,行且佩帶。人問之,答曰:“此軾生西方公據也。”母夫人程氏歿,以簪珥遺貲,命工胡錫繪彌陀像,以薦往生。
《佛祖統記》卷四十六(《大正藏》第49冊)亦記此事:
子瞻在惠州,被命遷謫儋耳(海外儋州)。惠守方子容來吊曰:“吾妻沈氏,事僧伽謹甚。一夕夢來別,問何往,曰:‘當與蘇子瞻同行。’後七十二日有命。今適其日,豈非事已前定?”南行之日,攜《阿彌陀佛》一軸。人問其故,答曰:“此軾往生西方公據也。”
《龍舒增廣淨土文》(《大正藏》第47冊)第七卷“指迷歸要七篇 二、戒禪師後身作東坡”云:
五祖禪師乃東坡前身,應驗不一。以前世修行故,今生聰明過人;以五毒氣習未除故,今生多緣詩語,意外受竄謫。此亦大誤也。若前世為僧,參禪兼修西方,則必徑生淨土,成就大福大慧,何至此世界多受苦惱哉?聞東坡南行,唯帶阿彌陀佛一軸。人問其故,答云:“此軾生西方公據也。”若果如是,則東坡至此方為得計。亦以宿植善根、明達過人方悟此理故也。
紹聖元年(西元1094)六月九日,蘇迨、蘇過以與其兄蘇邁遵其母王閏之遺命所共畫之阿彌陀像,奉安金陵清涼寺。蘇軾作《阿彌陀佛讚》(《文集》卷21),並作《贈清涼寺和長老》與和長老(《詩集》卷37)。
讚曰:
佛子在時百憂繞,臨行一念何由了。
口誦南無阿彌陀,如日出地萬國曉。
何況自舍所受用,畫此圓滿天日表。
見聞隨喜悉成佛,不擇人天與蟲鳥。
但當常作平等觀,本無憂樂與壽夭。
丈六全身不為大,方寸千佛夫豈小。
此心平處是西方,閉眼便到無魔嬈。
元佑八年(1093年)十一月十一日,設水陸道場,禮佛以薦亡妻王閏之,作《釋伽文佛頌並引》(《文集》卷20)。(《文集》卷二十二有《水陸法像贊》十六首,乃為駙馬都尉張敦禮作。)紹聖二年(西元1095年)八月一日,作《書金光明經後》(《文集》卷66)。《金光明經》是蘇過為母親王閏之所寫,以資母冥福。
紹聖三年(西元1096年)七月五日,朝雲病亡,作《惠州薦朝雲疏》(《文集》卷62)。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西元1101年)六月中旬,命兒子蘇過往吊蘇頌(子容)之逝,並作《薦蘇子容功德疏》(《文集》卷62)。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西元1101年)三月,在虔州,作水陸道場,薦孤魂滯魄,作《虔州法幢下水陸道場薦孤魂滯魄疏》(《文集》卷62)。六月中旬,又在金山作水陸道場,並邀請米芾參加。米芾有足疾,不能至,作詩寄蘇軾(《寶晉英光集》卷二《東坡居士作水陸於金山,相招。足瘡,不能往,作此以寄之》)。
據蘇轍《墓誌銘》記載,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蘇軾病熱轉劇。逝世前,他對守在病床旁邊的三個兒子說:“吾生無惡,死必不墜,慎無哭泣以怛化。”對自己將來的往生似乎很有信心。但據《紀年錄》云:“將屬纊,而聞、觀先離。琳叩耳大聲曰:‘端明宜勿忘!’‘西方不無,但箇裏著(力)不得。’世雄云:‘固先生平時履踐,至此更須著力。’曰:‘著力即差。’語絕而逝。”《清波雜誌》卷三亦有相同記載,但稍略。
蘇軾好友米芾《紫金研帖》寫道:“蘇子瞻攜吾紫金硯去,囑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斂。傳世之物,豈可與清淨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纵28.2厘米,横39.7厘米,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紫金硯是米芾最珍愛的硯臺,蘇軾借去後愛不釋手,臨終時甚至遺囑兒子要將紫金硯一同陪葬。米芾知道後索要了回來,說紫金硯臺乃傳世之物,怎能和人的靈性同去住呢?
這臨終時的一留一取,仍是文人的趣味愛執。米芾固然假佛法之名而飾其好物之心,蘇軾亦不捨文房寶器,留以陪葬,並非如自己臨終所說的那般自在灑脫。
從上述可知,蘇軾不但思想上信仰西方極樂淨土的存在,且親身實踐恭行往生淨土的佛事。西方淨土的信仰,是蘇軾心靈最後的寄託。受其影響,蘇軾的門生友人如黃庭堅等都有佛教信仰,並深受淨土思想的影響。
作爲文人的蘇軾,爲文化歷史創造出了不朽的美;作爲個體自覺的人、及以道自任的士,蘇軾在精神世界所示現的、代表了古典士人圓融三教、淨土爲歸的信仰,也爲我們啓示了安身立命的心靈歸宿。其禪淨雙修爲特質的淨土信仰,成就與得失如何,也值得我們更深入的探討和反省。
這裏我們引用民國高僧,一代淨土宗祖印光大師的一段話,供學者與信者同參:“若宋之蘇東坡,雖為五祖戒禪師後身,常攜阿彌陀佛像一軸以自隨,曰,此吾生西方之公據也。及其臨終,徑山惟琳長老,勸以勿忘西方。坡曰,西方即不無。但此處著不得力耳。門人錢世雄曰,此先生平生踐履,固宜著力。坡曰,著力即差,語絕而逝。此即以聰明自誤之鐵證,望諸位各注意焉。”——《印光法師文鈔三編卷四·上海護國息災法會法語》
光書此文畢,讚曰:
不生淨土,終是不了。生死智愚,皆是顛倒。
參攷:東坡後生袁宏道之往生公案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
欲了輪回業,唯有念佛是。
乘悲心往生,輪回業自解。
乘佛願還來,救脫不沾塵。
——聞李昌鈺自述,言其小字“解塵”,前生佛門中法號也。出世則嚎啕不止,蓋不願再來而未得自在,今生爲衆解紛,視爲天罰。感而作偈。
蒙光 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