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釋蒙光 2024年12月27日
蒹葭三課
蒙光
按:此文是講《詩·秦風·蒹葭》之課堂錄音整理稿。一〇年爲師大文學院〇九級同學講“古代文學史課”,有部分錄音,此其一也。同學有心筆錄整理成篇,因略作刪潤。課堂上多對機發揮之語,時過境遷,即爲已陳之芻狗;一孔之見,聊攄獻曝之誠,誠惶誠恐,敢就教大方。
本文曾刪節後發表於《細讀》雜誌及所屬公號,亦有公號轉載。本號所發爲全本。
第一課
我給大家放一下老先生的吟誦。在朱熹的《詩集傳》中,每一章詩,他都有標注,這是“賦”、是“比”,還是“興”。《蒹葭》這首詩,在朱熹的章句裏,三章結束時,都標注為“賦也”。所以老先生吟誦正文之外都依朱注,加一句“賦也”,大家也在課本上做個標注。
“賦”是什麽呢?用朱子的說法,就是“直陳其事”,是就事論事,把眼前所見、所感的人物事情直接陳述出來,就是賦。
【播放:王作人先生閩南語吟誦】
這是吟誦,我們再聽一下吟唱。
【播放:琴歌】
我們讀《詩經》,習慣平讀。但不要忘記,三百篇皆爲樂詩,三百篇,孔子“皆絃歌之”,它們本來都是歌詞。既然是歌詞,在演唱過程中,它對一些詞句的處理,就會有迴環反複,有長短變化。這和我們一字一音,每個音節長度基本相同的平讀,處理方式就不一樣,當然表達的效果也就會有很大不同。大家聽了吟誦和吟唱,可以體會一下這個差別。另外,唱誦者對詩意的闡發,對詩中內涵情境的領會,就有很大的發揮空間,有很高的自由度,聽的時候要好好體會。
這首詩是《詩經》的名篇。我們現在讀起來,文字沒有太多障礙,但是詩意的領受仍有很多盲點。
進入一首詩,首先是從聲音上進入,所以給大家聽了吟誦、吟唱。我們大家現在還不會吟誦,大家齊聲朗讀一下。
【學生朗讀】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古音和今音有很大的差別。大家剛才聽吟唱,細心的同學會發現,有些讀音和我們現在的版本有出入。讀古書,有時候要咬文嚼字,有的時候又不能太膠柱鼓瑟,不能刻板地以現在的印象爲標准,認為“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那樣”。在現行口語中,尤其是我們現在的普通話,和方言相比,離古音最遠。
比如大家聽吟唱的時候,特別會注意到“白露”,他念成什麽?——白(bo入聲)露,“白”念“bo”,“李白”念“李bo”。這個“白”本來是入聲字,古漢語的入聲字在普通話中已經消失,現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看起來還有四聲,其實只是平上去三聲,入聲沒有了。“白”就是入聲,所以我們現在讀不一定要吟唱,但像入聲字這些最好能有所體現,要帶一點吟味的感覺。
(師示範讀)
讀這首詩的時候,會發現每一章進行到最後一句時,節奏發生了變化,對不對?前面是二二拍,“蒹葭—蒼蒼”,“白露—爲霜”,到了最後一句變成了二一二,“宛在—水—中央”,或者二二一,“宛在—水中—央”。多了一個音節,而這個音節只有一個字,於是就要把它拉長,湊足二拍音節,於是自然就有了詠歎的韻味。尤其是最後一句的詠歎,三章重現了三次,一唱三歎的韻致,格外耐人尋味。所以說這首詩的抒情意味很濃,在它的音韻上就體現出來了。
這需要我們多讀,反複吟味,從音聲的表現上去體會詩意。詩不是啞巴的文字,它是有聲的音樂。
進一步體會,詩中每章的獨立押韻也很有意思。我們看這三章:
第一章押韻,“央”,古音入“陽部”。現代漢語讀也押韻,ang(陰平),這個聲音給我們的感覺,是洪亮,平穩而有力,且有胸腔的共鳴,是很自信豪邁又平穩推進展開來的。
到第二章不一樣了。第二章是押這個平聲“i”,古音入“脂部”,現在讀yi。“在水之湄”,“湄”的古音比較接近mi(陽平),“道阻且躋(音基)”,“宛在水中坻(音池)”,押的還是平聲韻,但是i(衣,陰平)這個音是齊齒音,它的吐氣就沒有那麼順暢,也不那麼響亮,而帶著一些歎息的意味。大家都很熟悉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覓覓”、“清清”、“淒淒”、“戚戚”,都落在“i”這個音,接連不斷的“i”,讀起來就能很直觀地感受到那一種咬牙切齒、歎息惆悵的心情。這裏說的“咬牙切齒”,不是仇恨,而是在細細咀嚼自己內心的哀傷。這從音韻上可以讀得出,聽得到。
第三章,押上聲韻,屬“之部”。“采采”、“未已”,“采”和“已”,現代漢語還讀上聲;“在水之涘”的“涘”,現在讀去聲,古音是上聲。“道阻且右”這個“右”,古音大致念成yi(音倚,上聲),還有“宛在水中沚”。這幾個韻字,現在讀起來都還是上聲和去聲,統稱仄聲。而且也都是齒音。從第一章的平聲開口音,到第二章平聲齊齒音,到第三章的仄聲齊齒音,在音調上顯然漸次地低沉下來,也意味著情緒的低落。
所以這三章表面上似乎只是替換了幾個字,沒有太大變化,但它替換的字眼,通過發音部位和音調的變化,就暗示了心情和感受的持續變化過程,——從昂揚、有力的出發,到沈吟歎息的低徊。
所謂有聲有色,聲音是有形象的,大家可以從這首詩的音色表現中體會到。
…………
第二課
…… ……
要領略美,本身我們要有足夠的活力。孟子說:“充實之謂美”,美本身就是生命力的煥發,是一種洋溢出來的生命力。洋溢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個體有極爲豐富、充實的內在。如果我們自身是疲軟、頹靡的,怎麼與美的生命“相看兩不厭”?“充實之謂美”,一個能欣賞美、領略美的人,他的外在未必需要表現熱烈,但內在一定充滿活力,非常活躍,有強大的力量。正因如此,他在欣賞美的同時,也釋放著美的光彩,本身也成爲欣賞和審美的對象。“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蒹葭》這首詩,從聲音的表現上體會,詩的情調是逐漸低迷下去的。但實際上,能夠用一首詩,把自己的希望消沈,情緒低迷,如此表達出來的人,他內心是有一種強大的自覺、對自我的省察力。如果我們不能進入到與他相同的生命狀態、層次,就很難與他共鳴,欣賞不到他的美。
所以我們領會《蒹葭》的美,實際上是在講求這首詩美的底蘊何在。不只是欣賞它洋溢出來的美,更要探究它爲什麽美?這種美,來自詩人的人格力量。
回到詩句本身來看,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們細細揣摩。
先從第一句看起:“蒹葭蒼蒼”。
首先講蒹葭。蒹葭大致是指蘆葦一類的植物。蘆葦我們都見過,蘆葦的形態給你什麽印象?(學生回答:“會思考的蘆葦”。)會思考的蘆葦?你一看到蘆葦,就覺得蘆葦會思考?這都是人云亦云的概念啊!
蘆葦外形給人的感覺,它的穗很大,很厚,生命力相當飽滿。特別是穗綻開來,感覺很成熟和豐滿。但在飽滿的同時,它生命的形態又是那麼脆弱。它的稈會乾會脆,到了秋季,稈就黃了、乾了,中間是空的,很脆弱。秋天的蘆葦,是這樣一個充滿矛盾的形象:是飽滿的,帶著祈望的生命,實際的存在又如此脆弱,讓人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反差。
這個反差還可以進一步說。單根蘆葦的存在,它的形態很脆弱。但同時,我們看到蘆葦,是不是總是連成片的?所以文章裏常說“蘆葦蕩”,這連成片的、叢生的蘆葦,給我們展現的,是一片莽莽蒼蒼的闊大空間。這樣鋪展開來的存在姿態,自有它的壯觀。所以你可以說,它顯示出了生命的某種矛盾。
生命本身,有它的壯麗,也有它的脆弱。每一個群體,每一個個體,作爲生命體都如是,有它的壯麗,也有它的脆弱。
爲什麽說“人是會思考的蘆葦”?這個比喻是出自誰呢?(學生答:帕斯卡爾)帕斯卡爾,現在我們大家都是這樣,知道西方的東西,比知道中國的傳統多一點。帕斯卡爾是個天才,他只活到三十多歲。在數學上,他對高等數學的發展,起到很關鍵的作用;物理學他發現了α定律;在哲學神學領域他也是那個時代的巔峰……在人文和自然科學各個領域,他都有非常傑出的成就。在信仰上,他是虔誠的基督徒。他的《思想錄》站在基督教教義的立場反思人性,有他非常深刻的地方。
他說:“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會思考的蘆葦意味著什麽呢?蘆葦十分脆弱,甚至一滴水都能傷害它。你看蘆葦的穗那麼飽滿,稈卻那麽單薄。露水沾濕了蘆花,蘆花吸飽了露水,稈就被壓得很低很彎,讓人擔心蘆葦的稈隨時會折斷。這時,只要再加一滴水,這根蘆葦就斷了。人就像蘆葦,甚至一滴水都能傷害他。所以人很脆弱。但是,由於他會思考,這根蘆葦是有靈魂的,因為有靈魂,他可以戰勝整個宇宙。當然,帕斯卡爾說這句話,含有某種人和宇宙相對抗的潛意識,但這裡他主要強調人存在的尊嚴。人存在的全部尊嚴,不在軀體的強壯,內省的靈魂才是人的價值所在。正是因為他會思考,這一自覺內省的靈魂,比整個無情無思的宇宙尊貴。這是講人心的價值,人心的尊貴。
基督教傳說,神最初造人完成后,對人的軀體吹了一口氣,賦予了這個形體生命。神的這口氣,成爲人的靈魂(Spirit),人的靈魂就是神的靈魂,人與人,人與神,都通過靈魂和諧相通。所以帕斯卡爾所說的“會思考”,不是指邏輯理性的思辨力,而是指靈性,指人能夠反思自身,反思宇宙,確立自己生命價值的能力。“思考”在這裏不是指我知道一加一等於二,這個計算器就能做,在這方面人一點不比計算器高明。人和機器不一樣的地方是,人會反思,就是帕斯卡爾所說的“思考”,會反省自身,自覺人的價值所在。這是帕斯卡爾的思想,這個思想根植于西方的哲學和神學傳統。
而在《蒹葭》里展現的是人性壯麗和脆弱共存的美感。人生苦短,苦與樂,強與弱,整體和個體,理想和現實,無往不在矛盾之中。置身無盡的矛盾中,個體的存在尤其顯得脆弱,不堪一擊。秋天的蘆葦連成片,給人感覺是莽莽蕩蕩的一大片,看起來很壯大的一叢,是一個群體。可是仔細觀察,每一根蘆葦都很脆弱。它的稈很長,穗很重,到了秋天稈乾了,看起來露水稍微重一點就會被壓斷。看似整體壯大,實際上每一根都很脆弱。秋天的淩晨,詩人出發,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很多,當詩人唱出“蒹葭蒼蒼”的時候,他就直覺地感受著、並通過呈現了這一情境。當然詩人選擇“蒹葭”這一意象時,未必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直覺比意識更敏銳,通過詩句,我們也能夠直覺地感受到這種壯麗與脆弱的共存之美。
詩無需表達明確的思想,它的特質,是感性、具體的呈現,詩人通過呈現“蒹葭”的意象,表達內心。以此而論,我們當然也可以把這種表現理解為“興”。賦比興的“興”,按朱子的說法,“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眼前一樣事物或景象,喚起了詩人的一種情懷,激發了他的歌唱。
我們還原一下這個場景:這位詩人在某個深秋的淩晨,早早出發,從蒹葭叢中,在水岸邊,尋找他的愛人,這是一個具體的情景。蒹葭的形象引發了詩人的感懷,也被詩人賦予了心情和思想,詩人的情思,通過意象和詩句傳達,數千年後仍然引發著我們的聯想,引起深度的共鳴。
蘆葦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種深刻的矛盾。它茂盛在秋天,而秋天,同時是一個飄零、凋落的季節。秋天是個收穫的季節,但也是凋落的季節,是金色的成熟,又是风霜凛冽的灰色。在這樣一個季節中,長得那樣茂盛的一片蘆葦蕩,既蒼涼,也展現著一種不屈不撓的堅韌。你用心去看這樣的景象,它有一種堅韌,風吹過之後,它只要不折不斷,它就不會倒下,它有它的堅持。盡管脆弱,但它仍堅持。蘆葦的形象,能夠引起我們多方面的聯想和感動。
詩的開頭,“蒹葭蒼蒼”,四個字,有一個特點,是什麽?大家看這四個字,有什麽特別?——都是草字頭,這是我們漢字獨有的。世界上任何文字都沒有這樣的特徵,也就不會有這種效果。現代白話散文,也仍有類似“崢嶸嶙峋”這樣的詞句,這是漢字特有的修辭法,叫“聯邊”。可以將相同部首的字聯成一片,形成一種整體的強化的形式美感,世界上任何一種文字都沒有,唯獨漢字。將漢字的這一形式美感發揮到極致的,是駢體文,劉勰的《文心雕龍》特別提到駢儷文字的這一修辭技法——“聯邊”,說的就是這個。這種手法最初被普遍應用,而且用得很成功,是在漢代的辭賦,尤其是散體大賦。讀漢賦會發現,它有時候形容山,一堆字全部都是山字旁,或者一串字全部都是石字邊。它就是充分發揮了漢字的圖案化特徵,通過這些半抽象的圖案化文字,營造一種直覺的、感性的表像:哦,這裡群峰競聳,這裏怪石亂堆……看起來就覺得是非常坎坷的,山石犖確,崢嶸嶙峋的感覺出來了。“蒹葭蒼蒼”也是這樣,平鋪一片都是草字頭,自然而然,文字就形象地讓你感受到那種連成一片,一望無際的蒼茫感。在草原上,一望無際,“天蒼蒼,野茫茫”,都是草。這是很直接的視覺印象。在這裏,則是以漢字的既抽象又不失具象的形態特徵,來傳遞這種感覺。漢字具有很強烈的圖案化的美感,在世界上沒有任何文字可以相媲美。漢字是最美,也是最整齊的文字。中國的詩歌是全世界最整齊的詩歌,它可以排成七律七絕,甚至可以排律,可是西方的詩再怎麼弄,比如莎士比亞的十四行,商籟體,再怎麼作,充其量湊成十四行,但不能像我們這樣整齊。東西方詩人,詩藝各有特點,各有巧妙,不能厚此薄彼,但講到形式的整齊,和整齊中有變化,漢詩天然勝出,因爲用漢字。
以上是說到“聯邊”,漢字的形式美感,是直接地呈現,直覺的印象和美。
讀詩,第一,在聲音上,感受它的音聲變化,通過音聲變化再現情感的波動;第二,當我們用眼睛看時,——前面我們用耳朵聽,現在是用眼睛看,還不需要用到大腦——你看到這連成片的部首,直覺地與作者當時那一種蒼茫的感覺相應相契。這聲音和文字傳遞的,我們感受到,詩人有尋求,有失落,有不屈,有堅持。這種讀詩的直覺,需要我們慢慢培養、領悟,這樣才能進入漢語詩歌的美感世界。
附帶稍稍展開來說一下。這種“聯邊”的修辭,在文章裏常會用到。寫山,一片都是山字旁,寫沼澤,大片是水字旁,還有描寫波浪,“洶湧澎湃”,四個字都是水字旁,一片都是水。漢字本有天然的形式之美。單字有單字的形音之美,單個字串成句子,它也有特殊的形式美感。充分地運用漢字的這種特性來修辭,用得比較多,而且成熟,是在漢魏以後,駢體文盛行開來的時代。比如唐代,我們熟知的《蜀道難》:“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你單獨一句一句並排來看,很有趣。“噫吁戲”,三個字。“危乎高哉”,四個字,坡度變化不大。然後突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九個字。如果每句平行排列,你就能直觀地看到,詩句到這裏就像坐電梯那樣突然急速陞高,山壁陡峭起來!然後,突然之間,又掉落下來(“蠶叢及魚鳧”),這是一個陡坡。然後“爾來四萬八千歲”七個字,突然又快速昇高,“不與秦塞通人煙”,雙峰並列,到最後“嗟爾遠道之人胡爲乎來哉!”又是非常強烈的奇峰突起,戛然而止。讀者一看,“果然,蜀道這麼高,這麽險,我真不該來!”所以單字有單字的美,文字串成句子,句子也可以形成這種直觀的形式美,這是中國人特有的一種文字圖案化的特徵,這種手法在西方拼音文字做不到。前面說到,聯邊是字與字之間的形式關連,這裏附帶補充說到句與句之間,通過句式變化有力地造成了圖案化的構造。
讀詩不容易,要真正懂得中國文化之美,要恢復中國人的直覺,才能真正與傳統相契。真理是通過直覺而不是通過思考到達的。…… ……
“蒹葭蒼蒼”,“蒼蒼”在意義上既有蒼白的意思,也有青色、灰色的意思。“白露為霜”有“白”,蒹葭的葉子是“青”的,蒹葭的穗則是“灰”的,都是冷色調。冷色的“蒼蒼”,到後面“白露為霜”,“白”也是冷色調。“蒼”、“白”都是冷色調。這是一個非常清冷的開端,帶著一股深秋的寒意。
寫這個的時候,詩人是有自覺的,他知道自己出發的這個早上,周圍的環境沒有那麼溫暖,不那麽友好,字裏行間,詩人並不樂觀,有些落寞的悲劇感。但是他還要坚持下去,这种坚持的力量就體現在“cang”、“shuang”這樣的韻腳字。這些字都是開口音,和著胸腔共鳴的鼻音,圓滿地體現出了一種力量感。
“为霜”,注意,霜不是一开始就降下来的。是先下露水,露水再凝結成霜。“為”,概括了一個動態的轉化過程。說明詩人出發得很早,在深秋的淩晨,他早早開啓尋求的旅程,所以他看到露降在蒹葭的葉片上,然后慢慢地凝結為霜,他見證了“白露”凝結“為”“霜”的過程,“為”是一個過程。
真正的好詩無需辭費,詩人不必明說,就用開篇的八個字,已經暗示了時間:深秋的淩晨。你可以把它理解為客觀的時間,某個深秋的早晨。也可以在象徵意義上說,在他人生步入秋天,也就是青春和熱情開始衰減的時期,某一天,他出發去尋找心中的理想。
他出發得很早很早,白露初降,還沒有凝結為霜的時候,就開始了他的尋求歷程。這樣地用心良苦和迫切,他在尋求什麽呢?——“所謂伊人”。
他很清楚自己在尋求什麽嗎?注意看文字!他很清楚他尋求的對象是什麽嗎?
很肯定地說:不清楚,不明確。
爲什麽說他不明確?
因爲他用的是“所謂”。
這個“所謂”是不確定的,只是據說有,大概有。如果對象是確定的,是詩人青梅竹馬的伴侶,形諸夢寐的愛人,他不會用“所謂”這樣的字眼。“所謂”,表明他的對象是朦朧的,是在理想中構建的,在現實中也許存在,但是他對此并不確定,這個對象到底如何,還不是真正知道。
這說明什麽?
這更像個隱喻。事實上,我們每個人在最初開始探求自己的人生的時候,目標都不明確。這是人類的共同情境。戀愛的時候是如此,在尋求理想、尋求價值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們開始踏上一條未知的路的時候,並不知道,走到最後我會成為怎樣的人,會遇到怎樣的人,能得到什麽結果。但是我不會因此就不出發,一旦出發,就不會因此停下追求的腳步。我不會說:“等等,我還不真正明白我想要什麽。”然後就停止追求嗎,因爲真正明白已經是完成時,那就不再需要追求了,當下已經滿足。
最初,我們只是被內在的渴望驅動,聽到呼喚聲,有個聲音在召喚我:“別停留!不要滿足於現狀!”這是沒有理由可講的。這需要每個人回到自己的內心,去體察這樣的感受。問自己,我們內心是否曾經感受到某種召喚,要我去尋求“所謂伊人”,聽到呼喚聲我,再不能滿足於當下的現實,而不安地要去尋求不確定的遠方,那“所謂伊人”。於是某個清晨,你邁出了你人生尋求的第一步。這個尋求也許是孤獨的,也許是清冷的,也許是寂寞的,但是你不能夠停止,因為你的內心一直回響著那一聲呼喚,你要去找到“所謂伊人”。
古今中外有很多求道之士,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確定知道,自己真正要尋求什麽,可是單單坐在那裏想不會有結果,所以,還是先邁出尋求的腳步再說。他相信人生有某種真實之物,古人習稱之爲“道”,我們稱爲“真理”。真理是什麽,現在我還不知道,但是在內心對真理的渴求,卻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一個事實:有一樣東西,在當下經歷的現實中沒有提供,因此我有很深的不滿足。
世界是平衡的,存在著一種渴求,就一定存在著能夠滿足渴求的對象。戀愛也是如此,當你遇到所鍾情的人,你的感覺就是,我的理想終於在現實中出現了,對方是我的理想的具體化,是我生命一直在尋求的目標。就像賈寶玉見到林黛玉,“這位妹妹我見過的”,因爲在此刻見到之前,已在理想中勾勒過無數次對方的形象了,只是再怎麽想象勾勒,仍是朦朧的、輪廓不清的感覺,在此刻,相見的刹那,感覺終於定格成鮮明而具體的形象。我們內心深處一直渴求著什麽,但渴求的對方,形象始終不分明,但是當那人出現,你頓時覺得:“啊,我要找的正是這個!”這是一種被動,是被觸動,被喚起。在戀愛的經驗中,這叫“一見鍾情”,在思想創造的領域,這就是“靈感”和“頓悟”。
很少有人能經歷那樣的幸福,理想的形象毫無預兆地、自動地、驀然出現在面前時,那種驚喜和滿足。大多數時候,我們被現實蒙蔽、被欲望遮蓋。但是在我們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個不滿足的聲音。當聲音足夠響亮,讓我們坐不安席的時候,自然就會步上尋求的旅程。
《蒹葭》這首詩的動人之處在於,它不是在說一個具體的故事,也沒有戲劇性的情節,它傳達的是所有人共同的感受。重要的是讀詩的我們,也要有同樣的直覺:內心深處有某個地方,不能夠徹底滿足於現實,我必須去尋求。如果不去尋求,一輩子都會被這時不時響起的呼喚聲折磨。詩人就是這樣,他還不確切知道對象是誰,但是在這個寒冷的清晨,他踏上了尋求的旅途。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方”的意思是邊、旁。“在水一方”,就是在水一旁,在水那一邊有他追求的對象。這裡有一個特別的意象——水。水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阻隔。我們形容阻隔,往往會說山長水遠。但“山”和“水”在阻隔的意義上並不相同。人生活在陸地上,山再高,你加把勁,努力一下,還是可以翻過去。可是水……對人這種陸地生存的動物,水是一種天然的阻隔,是天險。用水代表阻隔,再合適不過了。水看似溫柔,一旦形成阻隔,卻是不容置疑的堅硬。就算我們水性再好,畢竟不是魚,未必能游過去。可游不到對岸,就會精疲力盡地累死。在渡水的過程,還有種種我們無法想象和控制的情況。人沒有辦法和水完全融洽,對於人,水真是一種天然的阻隔。
我們的現實和理想,也常常橫著這樣一道阻隔,所以很多人說現實和理想有衝突。不過,對多數人,這個衝突既存在又不存在。爲什麽說不存在呢?因為現實永遠戰勝,我們大多數人都選擇向現實屈服。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會自暴自棄地想:人生不過爾爾。因為我們並不真正明白理想是什麽,所以大多數時候,我們選擇留在更確定的現實這一邊。而且滯留在現實此岸的人群衆多,如果內在不夠強大和自立,自然會尋求多數人的認同,被所有這些同伴牽絆,留在此岸的人越多,牽絆的力量越大。看著大家都選擇滯留此岸,雖然感覺到內心有一個聲音,隱約有些不安,但在此岸群衆的喧囂中,我們聽不清聲音說什麽。
我們的悲哀是,大多數人從來沒有真正動真格地追求過什麽。一旦你願意,義無反顧地渡過橫亙眼前的那條水,你會發現前方的路是無限敞開的。理想自有它的力量,但不是現實的計算、功利的得失能夠範圍,它是另外一個全新的生命境界。唯有達到理想彼岸的時候,再回過頭來看現實此岸,才會看到理想和現實的貫通。否則,站在現實的此岸眺望理想,理想始終是虛無縹緲的存在,理想也就變成了夢想。
中國這個詞也很有意思,“理想”,——按道“理”應該這樣“想”;“夢想”,就變成白日做“夢”的幻“想”;在現代漢語的運用中,理想常常相當於夢想,耐人尋味。大多數人的理想,最後都變成了夢想,這是我們人生的悲哀。真正邁出那一步去尋求理想的人太少,但邁出那一步的人,從來沒有因此後悔過。古代的聖賢豪傑,一直到現在,這樣的人不絕如縷。正因為有這些人,才讓我們感到生命的尊嚴。有人願意為理想付出,甚至是付出生命,去尋求自己的的理想。這個理想,如果是真正的合“理”之“想”,那就是共通的,所以同時也是全人類的。
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很欣賞基督教徒為真理獻身的精神。如果基督教徒真正有心量的話,他應該也能同情和讚賞中國的儒、道、釋三家對真理的追求和堅持。人性是共通的,人性的真理,生命的體驗,必定有其共通之處。可惜我在現實中遇到的基督徒多數比較狹隘,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往往持一種批判的態度。其實作爲生命的共同體,大家有太多可以深度交流溝通的地方。
昨天在“文化經典導讀”課上,我提到一本書——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英國文學史上的一部名著。這部書和這位作者很感動我。約翰·班揚出生于一個補鍋匠家,他是個補鍋匠,沒什麽文化。原來是個流氓,後來娶妻,妻子是基督徒,經常給他念一些傳道書,漸漸他被轉化,成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還四出布道。當時沒有執照,是不能傳教的,他違反了這項法令,被英國政府判入獄兩次。頭一次十二年,十二年的監獄生涯,他把一部《聖經》讀得滾瓜爛熟。第二次入獄六個月,這六個月,他寫出了他的第一本書,到現在還在流傳,就是剛才提到的《天路歷程》,寫一個基督徒尋求真理的過程。
尋求真理的路上,必須面對人性之惡:自私、煩惱、虛榮、傲慢……等等等等這樣的問題,我要如何去面對?他用寓言的形式,將每一種惡具體化爲一個人物,展開故事,寫得非常生動精彩。因爲這些人物雖然是虛構,但所有這些掙紮、鬥爭的故事,卻真實在他內心發生過。他文化水平不高,一輩子讀的書,據說不超過五本,而真正唯一伴隨他終生的書,只有一本《聖經》。所以文學史上,約翰·班揚有個綽號叫做“man of one book”,“讀一本書的男人”。
真正的經典,只要遇到一本就好。這個經典意味著什麽?就意味著真理。真理以書本的形式,出現在我們生命中。如果我在人生中能夠遇到一部經典,生命就會被經典所開啟、引導,最終被引導步入經典的世界。所以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自身也成爲一部經典,在英語世界中,是除《聖經》之外,被翻譯得最多的。我自己手頭就有三個正式出版社的漢譯本,這還是在唯物無神論主導意識形態的大陸。我所看到的,至少有四五個譯本。我看過兩三遍,非常精彩。
雖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是我對基督徒這種求道的精神,他們的理想和堅持,非常有共鳴。所謂“心同理同”,如果約翰·班揚看到《蒹葭》這首詩,他也會說“於我心有戚戚焉”。《天路歷程》一開始有一個場景,這位基督徒還沒有出發的時候,他悲哀痛切地仰望著天空,說:“怎麼辦?末日要來了!”這種感覺就有一種“蒹葭蒼蒼”的味道,但是它來得更慘烈。相形之下,西方文化總會來得更絕對,感情色彩更濃烈。在我們中國,最多說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四周的環境,似乎是冷酷的,但還不至於絕望。
開始尋求理想的旅程時,往往會覺得寂寞,沒有人同行。因爲大多數人都沉湎于所謂的“現實”。理想是“所謂伊人”,其實現實也是“所謂現實”,這個“所謂”的“現實”其實未必真的那麽現實,至少不是唯一的現實。就其本質而言,我們所謂“現實”,只是世俗的慾望,是庸俗的生存本能的堆積。
我們現在將“現實”╱“理想”視爲對詞,其實是約定俗成、積非成是,要知道“現實”並不與“理想”相對。準確地說,我們一般人所謂“現實”,反而是一種幻象。“現實”這個詞,來源于佛教,它的本義是“顯現出來的真理,實相”,叫做“現實”。
中國很多詞都來自佛教。比如前幾年奧運會的口號:“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世界”和“夢想”這兩個詞都來自佛教,要是沒有佛教,中國人現在連話都不會說。所以我說中國人不了解佛教,不可能懂得中國文化。
“世界”這個詞,在佛教經典中,“世”指時間,“界”指空間。“夢想”,《心經》中說:“遠離顛倒夢想”。而我們現在所處的世界就是“顛倒夢想”,是幻想。“現實”是顯現出來的真實,可是我們的心念時時刻刻在變,一會兒在高潮,一會兒掉低谷,一會兒覺得真實,一會兒感到虛幻。正在經驗著的一切無不在變化,因此是虛幻,是一種幻象存在的。而理想看起來沒有形體和實質,但是真正的理想,她的聲音一直在你心裏回蕩著,一直沒有消失。我們對現實不滿意,就是因爲理想的聲音在我們的心中呼喚。普通所謂的“現實”未必真實,“理想”未必虛妄,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呢?再具體的現實,都會變化和破壞,令人失落。而古往今來的求道者,卻似乎被同一種聲音所激動,古今同此情懷,超越時空而亙古長存,那不真實,還有什麽是真實?這真是悖論!
有人說我,“這個老師講的課很不現實。”其實你現在的狀態才是真的“不現實”!我講的“現實”,就是自己的心。我們每一天都要面對自己的心,捫心自問:
對現狀滿意嗎?爲什麽?怎麽辦?
《大學》說“日新又新”,用白話說:“你可以成為更好的自己。”這個“更好”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高尚的人格,優雅的情操”,這難道不也是你嚮往的嗎?沒有這樣的現實,我們所處的現狀就很鄙俗、卑賤、淒涼。於是我們既自我設限,又心有不甘,於是抱怨,墮落,……惡性循環。
到底什麽是現實呢?
真正的現實和理想應該是一致的,現實不和理想相衝突,唯有如此,你才會覺得你的生活不虛假,有力量,是充實而有光明的。“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我們的生命不是那麼狹小,而可以成就一種大人格。
但我們下面還是繼續在大家普遍接受的意義上沿用“現實”這個詞。
我們如果永遠停留在現實的一端,自然會感覺理想在水那一方,中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阻隔。但實際上你邁出這一步的時候,真正的現實未必那麼遙遠。所以詩人發現:“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似乎很遠,有時又似乎很近。《蒹葭》寫的就是這樣一個尋求過程,沒有寫出尋求的結果。這首詩,它停留於詩,沒有上升到一個確定的信念,或信仰。所以,詩最多只是觸及,卻未能抵達真實。對於自然和宇宙,對於真理,它還不夠。詩有它的領域,也可以說,有它先天的局限性。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蒹葭》這首詩“得風人深致”。“風人”就是指詩人,“深致”,從字面上講,是很深的一種情致。這種很深的情致是什麽呢?就是他代我們、代一切人,說出了內心深處的渴求。那不單單是詩人的情致,也是我的情致,因此我才會被這首詩感動,這首詩的情致才會很深地傳遞給我,打動我。也許我還沒有邁出尋求的那一步,但是詩人那尋求者的堅持,他的悲哀,他的韌性,他一而再的渴求,深深地觸動了我。你看:“溯洄從之,道阻且長。”在尋求理想過程中,你總會有很多障礙,這些障礙不來自理想,而是來自現實的此岸,是來自沉溺于此岸群氓的種種慾望聲音。
佛教中有一個很著名的寓言叫“二河白道”:一個人塗經沼澤地,周圍有很多毒蛇、猛獸、盜賊來追殺他。他一直逃,逃到東岸邊,河對面是西岸。東西岸之間只有一條白色的小道。白道兩邊,一邊是水河,一邊是火河,水河火河都深廣無比。東岸是逼近的毒蛇猛獸,還有盜賊。他心想:我能不能過得去呢?他在猶豫的當下,毒蛇猛獸和盜賊已經衝過來要傷害他。他想:“反正我停下也是死,過去最多也是死,回頭也是死。回亦死,住亦死,去亦死。”一個人如果下定了必死的決心,當下也就超越了現實的限制,大不了就是死,“豁出去了!”盡管豁出去了,不一定就能保證過得去,而且對岸有什麽不明確,而他所在的東岸仍有誘惑。當他要走上白道的時候,東岸的盜賊們喊說:“我們不是要害你啊,我們是同伴,你回來吧,回來吧!”在那邊喊他,勸他:“我們對你沒有惡意啊!”在聽到他們叫聲的當下,行者不能回顧,一回顧就掉到水河火河里去了。水河代表貪欲,火河代表嗔恨,真正的水深火熱是在內心世界。如果你聽到此岸的盜賊和別有用心的人說:“這邊更舒服,你何必那麼辛苦冒險!”,你心一動,停下腳步,就會掉入水、火二河中。
這在比喻我們的人生情境。當我們下定決心,要改變現狀、追求理想的時候,聽到別人說“何必那麼傻呢”,“別那麽想不開”,這就是此岸的聲音,告訴你:“不要過去,不要離開,不要想不開,我們對你沒有惡意,這裏就很好,我們都是你的好同伴。”
在佛教經典中,寓言繼續展開:在此岸有人勸你回頭的同時,又有兩個聲音出來。一個也是東邊,釋迦牟尼佛在東邊勸你:“你儘管往西岸走,唯有這條路是正道。”因為釋迦牟尼佛是在這個世界傳道的佛,所以這個聲音是從東岸來。東岸代表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充滿毒蛇、猛獸、還有欺騙和傷害你的人。西岸也有聲音傳來,是代表彼岸理想境界的阿彌陀佛,召喚你:“儘管來,不要怕!我保護你。”真理在保護你,真理具體化爲人格形象,有生命,有守護的力量。准備舍命一搏渡河的你,聽到這兩個聲音:“你去”,“你來”,這叫“此遣彼喚”,如果我們決定只聽這兩位覺悟者的話,也就是聽從聖賢的教導,一心一意地走下去,就能到達理想的彼岸。這是佛教很著名的“二河白道”的譬喻。
“二河”是水火二河,“白道”就是中間這條白道,表示正道,真理之道。白與黑相對,“黑道”、“白道”這些詞,都源於佛教。在這個寓言中,我們一般人所謂的現實世界是“黑道”,每條道路都始於無知,終於迷茫,所以是“黑道”。放眼望去,天下走在現實黑道上的人,誰是幸福和滿足的呢?如果沒有,我們是不是應該換條道,不聽人言,而聽聖賢之言,改條道走呢?
“二河白道”雖是佛教的寓言,但它概括了人生中的基本問題。每個尋求理想的人,都會遇到這樣的困境:這邊的人說“你不要這麽想不開啊”,你想:“大不了死一回,不如去尋求真理。反正活著也不安穩。”“人生自古誰無死”,如果是死在尋求真理的路上,這樣的死還有些價值,值得紀念,至少悲壯;而死在追求慾望,隨煩惱之波漂流的路上,則輕如浮蘋,不值得一聲歎息。
“二河白道”中行者的選擇,也正是《蒹葭》一詩詩人的信念。詩人下定決心出發去追求,雖然對象並不明確,還只是“所謂”的“伊人”,但是他豁出去了——我一定要去尋求,不怕“白露爲霜”,儘管“道阻且長”,但是我不放棄。偶爾呢,“宛在水中央”,好像近了,看得到了,那是一種安慰。這種安慰並不虛幻,因爲作爲安慰來源的理想,是確定的存在,並不虛幻,理想給與了詩人持續的動力和召喚,鼓舞他不放棄。
第三課
…… ……
與一首好詩相遇,它會進入我們的生命,成爲一直在我們生命中迴蕩的聲音。
《蒹葭》這首詩,具體的地方很具體,抽象的地方很抽象,正是在具體和抽象之間,它展開了無限的空間。怎麼說呢?
它具體到了詩人出發的時候蒹葭葉片上白露凝結爲霜的動態,非常的具體。
我們看這三章:第一章“白露為霜”;到第二章是“白露未晞”,“未晞”是什麽時候?——太陽出來,光灑在霜的上面,霜還沒有被曬乾,這是第二章;到第三章,“白露未已”,霜已成露,蒸發殆盡而未盡。
這三章顯然地有一個時間推移的過程。文字上看來沒有太大差別,但實際上,微細的文字調整,暗示著時間推移。這三章持續推進,意味著尋求旅程的深化,它用了一個很具體的情境——蒹葭、白露,非常巧妙地含蓄暗示時間的推移和追求的持續。霜露逐漸融解消失,還未完全蒸發時,這在暗示什麽?暗示著天已更亮,四周更溫暖。詩人出發時,四周是“白露為霜”,十分清冷、孤寒。慢慢地,陽光出來了,外在環境光亮了,內心的自我越來越低迷,感受卻越來越強烈和確定。剛出發時,一意孤行,畢竟是對現狀平衡的破壞,相應地,環境的回應也並不友好。自己是孤立的,但是內心有激情和力量。當你堅定地走下去、忍耐堅持下去,漸漸發現,原來自己自己被一種更廣大的力量、被道義的力量支持著,走在尋求理想的路上。自己並不孤獨,而是蒙受著恩惠。“白露未已”,意味著四週的暖意在回升。
講到這裏,大家都很容易聯想到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的人生追求大事業、大學問的三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王國維先生說的很妙,他也講到了秋天的凋零。而《蒹葭》這個詩人,他出發尋求的這個季節,也是秋天。春、秋這兩個季節給人心靈的感受應該是最鮮明強烈的。古人云:“春女悲,秋士怨。”中國最古老的史書叫《春秋》,因為季節在人的生理上心理上感受最直接,最敏銳。春天是生發的季節,也是相對來說比較躁動的季節;秋是肅殺的季節,相對來說也是比較冷靜的季節。在冷靜的季節,才有一種反省和改變。躁動的季節不太容易反省,靜不下來,大家都很熱烈、喧鬧,“紅杏枝頭春意鬧”。秋天這樣肅殺的季節,可以讓我們擁有清醒和自省的態度。所以我們不必拒絕生命中的逆境,因為這種逆境才能讓你更深刻的去反省,通過反省你才能看到更深層次的現實,以校凖調整自己的人生道路。
《蒹葭》的詩人,就是在反省中展開他的追尋。詩中用了一個很清晰的場景,也暗喻著他內心的自覺,情致的變化。我們不能只看到詩人在寫景,不,寫景的背後有一雙眼睛,和一顆敏感的心。景色是他內心的投射。所以它是很具體,很清晰的。
同時它也很抽象。抽象在什麽地方?詩的主題不明確。他追求的對象並不明確,這首詩到底是愛情詩,還是只是一個寓言,“伊人”象徵著理想呢?都對,因為原詩就寫得很抽象、很曖昧,這種曖昧,可以讓讀者展開非常廣闊的想象和投射空間。
愛情也好,理想也好,在人性中喚醒的感受相當一致。換句話說,其實每個人的愛情經歷,無非是他的理想在現實生活中的一次具體而微的顯現。什麽是愛情?當你一見鍾情的時候,是刹那間在現實中發現了你的理想,是理想在現實中投下了一束光。人的一生中,往往會在某個時候,你遇到一個人,這個人喚起了你內心對理想的渴望,喚起你朦朦朧朧對理想的追求。在某一種因緣,某一個時空節點上,你覺得他是對的人。可是戀愛再繼續談下去,你會開始失望,覺得“原來希望只存在理想中。”因為你太執著于把理想和現實的這個人做完全的匹配。
不能將愛情簡化為在現實中尋找一個理想的替代品,這樣你肯定會失望。因為理想和具體的現實之間會有落差。一時一地的感動,和你銘心刻骨、浹心徹髓的真實感動,又有天淵之別。所以一見鍾情是不可靠的。
一個建議是,你不要把這個现实的人當作最終的理想,而要把他當作一個理想的可能。在這個具體的人身上,你發現了理想實現的可能性,你感覺到自己的理想在他的身上有實現的可能。所以戀愛的最高目標,是愛人成為同志,這叫“愛人同志”。單純兩個人之間的(戀愛)情感關係,只是一種短暫的情緒高峰反應,不可能持續。
於是,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從情轉變成異性的吸引,肉體的吸引,這是一種墮落,從心靈墮落到感官;還有一種是什麽?在這個情感的基礎上建立起上陞的可能,愛人不只是感情上的愛人,更是你尋求理想道路上的伴侶和同志。這是對一見鍾情最好的解決方案。這也是一種人生哲學,愛情本身不是人生的最高價值,它是個插曲,一個階段。當你是孩子的時候,你不會覺得你渴望愛情,對不對?等你老了,也會沈澱下很多人生的感悟,那時候也能確定愛情不是最重要的。——當然,據說也有老房子著火的情況,我總覺得這是心智和身體的雙重淪落。在生命成熟的時候,你會發現,所謂愛情只是人生某個階段性的過渡。而且不是必然要經歷的。這個階段性的經驗,一定要接上你所尋求的道義的力量、人性的本原。兩個人攜手尋求理想,才是最理想的愛情狀態。愛人最高的境界就是上陞爲同志,唯有如此,這個感情才不單單是激情,不再只是身體的慰藉和需要,而是來自于理想的呼喚,是內心深處訴求的大滿足和具現。這給大家提供一個解決的方案,同不同意,願不願意實行,請大家自己斟酌,我說的僅供參考。
在古往今來的文學作品中,愛情往往被設定為理想的隱喻。很多愛情詩,其實是有寄托的。爲什麽?人類發生愛情的心理,和人類對理想的追求,其內在心路是一致的。你看王國維先生形容人間的大事業大學問的三個階段,那三首詞都是關於愛情的。
愛情也好,理想也好,在人類的心理表現上是共同的。所以很多時候,用愛情來形容理想。在中國的詩歌里有一個傳統,所謂“美人芳草”,用求愛來隱喻求真(同時也是求善·求美),這就是一種理想的具象化表現。這一點在屈原的作品中表現得特別鮮明。所以屈原一再把自己的理想通過求婚、求愛的方式表達,這就是楚辭標志性的特徵:“美人芳草”。芳草用來形容內在高尚的情操,美人則是理想自身。
我們人生其實很可悲的就是,我們的人生不是沒有變化,可惜都只是片段而已。如果片段只是片段的話,最終我們人生都只是不連續的碎片,最後是一地雞毛。但是,人生本來應該是可以不斷裂的,是連續性的,沒有虛度,沒有徒勞無功的耗費。尋求愛情和尋求理想本身沒有衝突,它們之間有一個深度的結合。唯有如此,你的愛情才會穩固,你的理想才會真實。你一個人孤孤獨獨、冷冷清清地去追求,是相當痛苦的,如果有一個愛人同志和你攜手,你會覺得更有勇氣,更能忍耐。愛情也只有得到理想的提陞,才會持續。所以愛情的最高價值是理想,是信念,信仰。可是這種階段性的需求如果沒有接上最高價值的話,過了這個階段后就會退化,變質。
之前和大家講到《詩經》的“經”,忘記講一個細節。現在講到“讀經”,大家普遍會先想到佛經。佛經的“經”字,梵語寫作sutra,音譯作“修多羅”。梵語的sutra,漢譯爲“經”,究其本義,意味非常深妙。我們看印度的歌舞片,常看到印度一個風俗,就是給神明、長者,還有尊貴的客人獻上花環。這個花環中間把花串起來的那根線,就是sutra,這是它的本義。借這個詞來命名文明的經典,是一個非常美麗、莊嚴的比喻。
我們的人生也是由很多美好的片段連接起來的一個整體。人生所有的美好段落,就像一朵朵花,少年時的花開過了,它很美。青年時我們追求愛情,向往光明,渴望知識,這些都很美……這些生命的花,一朵接著一朵開過了。如果沒有一根線將它們串起來,這些花再美,沒有串起的繩索,最後只有墜落一地,零落成泥碾作塵。如果用一根線把這些花朵串起來,它就不是一瓣、一朵,而是一個花環,會聚有序的美,可以表達自己心靈中最珍視的價值,值得敬獻給神明,敬獻給賢者,成爲表徵生命的尊貴與神聖的象徵物。每個人的生命都不乏美好的鮮花一樣的事物,可惜的是,這些鮮花綻放後就凋落了,它沒有機會成就更高的價值。現在用一根線,就是sutra,將花朵們串起,賦予它們內在的聯系,使它們成爲超出它們原有存在的整體,這時它們不再是零散的碎片。作爲一個整體,昇華的個體,花環被賦予了高於一朵鮮花原有的價值。在這個隱喻中,經典就是啓示我們,賦予我們生命中最高的,高於我們現實的、肉身存在之上的神聖價值,這就叫經典。
印度花環的比喻非常美,因為印度有悠久深厚的宗教傳統。在中文語境,“經”取的是織布的“經線”作比喻,相對就比較現實,比較注重日常生活。二者各有各的妙處。佛教經典傳入中國後,中國本土的“經”和印度的“sutra”合體,有了更爲充實和美好的內涵。有日常生活你才會不脫離現實。而日常生活不是被世俗、被現實所掩蓋,它是像花朵一樣美好,將這些日常一以貫之,串成花環,就具有超過花朵以上的價值。於是日常生活聯結的生命,就是神聖而尊貴的。
很可惜,大多數人的生命都擁有一些美好的片段,但是一直到最後,也只是美好的碎片,如散落一地的花瓣。如果我們珍惜生命中的這些美好,就應該爲這些美好找到一以貫之的線,賦予它神聖性的價值。所以,我們都要找到屬於自己的經典,自己的人生之道。
上節課提到約翰·班揚,一本書的男人。並不只是西方人有經典,實際上在印度、中國,在東方文化,對經典的價值才有更鮮明的自覺。比如你熟讀《大學》、《中庸》、《論語》後,再打開《孟子》,會發現處處都遇到老朋友,《孟子》的每一句話,似乎在《大學》、《中庸》、《論語》中都能找到呼應。在《論語》中沒讀懂的話,可能在《孟子》中突然被點醒了,孟子把它展開了,挑明了。這些著作中,就存在著一根經線,一根sutra,把所有這些不同時代不同人物的言說串聯起來。所以孟子說:“我雖然沒有見到孔子,沒有和孔子相處在同一個時代,但我私淑孔子。”“私”就是自己,孟子把孔子當作自己的心靈導師。孟子說,雖然不同時代,沒見過孔子,但我內心以孔子爲最高的導師,你也可以說是偶像。
我們中國的文化就是這樣,每一個人在尋求生命之道,找到屬於自己的經典和老師,通過這部經典,這位老師,他整個的人生,一切的細節、一切的知識、一切的感受都在這根經線上被編織起來。他的生命,也成就爲經典。這條線擴而大之,古與今,東與西,也能聯成一體。一代一代,文明就是這樣傳承。這就是經典其大無外的世界。
回過頭來我們看《蒹葭》這首詩,他在尋求,但是他還沒有找到。作為詩本身它是很美的,作為一種啟示和教育,它不完整。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看,這首詩恐怕未必是最高層次的詩。但它已經很好了,它好在哪裡?它說出了我們每個人內在的感情,所謂的“風人深致”。
讀《蒹葭》這首詩,你會有很多感受。如果你正走在追求的道路上,你會覺得“道阻且長”,你不得不逆流而上,然而“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這個“洄”是逆流,逆著水流,抵抗著潮流往前走,阻礙很多,路漫漫其修遠。也許它實際的空間里程並不長,但是我們期待的結果遲遲未來,而付出的努力卻無以複加,就會覺得漫長難捱,我們生活中,不都覺得等待很漫長嗎?所以說“道阻且長”。當然,也有這樣的時候,我們突然左右逢源,有一種順流而下的快意。在這首詩裏,“伊人”好像遙遙在望,最終還是不明確,“宛在水中央”,理想宛然存在某個地方,但我還沒有最後到達,也就還沒有得到最後的滿足。
《蒹葭》中的詩人,大致停留在王國維先生所說的第一、第二階段。第二重境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忍耐、堅持、不後悔,爲了那位還未來到我生命的“伊人”。柳永這句詞中的“伊”,出處正是《蒹葭》。
詩人還沒有來到王國維先生說的第三階段:“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最高的,也是最後的,是生命開啟、理想到達那一刹那的感動。“燈火闌珊處”,大多數人都沉迷於此岸,沉迷于慾望和煩惱之流中,外面看起來,燈火通明,人聲喧囂,熱鬧非凡,而內在卻寂寞無依。這是喧囂的寂寞,越喧囂,越寂寞。追求生命理想的人,最後到達的,是那些世俗的欲望燈光不會聚焦的地方。看起來很孤獨,但這種孤獨並不會讓你覺得寂寞,反而可以和心上人,和自己的理想,靜靜享受這一份感動和歡喜。這種感動、這種內在的滿足,只有經歷過人生,甘苦備嚐的你一人獨享,你沒辦法把這種領悟和體會轉送別人。
據說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開悟的時候,他獨自享受著開悟的喜悅,然後他說:“我所體悟到的真理,如此廣大深妙,沒有辦法用語言向人宣說。”於是就有天神下來祈求:“請你悲憫蒼生,將你體悟到的真理,告訴這些還在苦海中的眾生。”你體悟到的真理,只有你自己感受得到,沒有辦法將它作為一個禮物送給別人。這不是我有一把扇子,可以送給你。這種體會是內在的,心靈不在一個波段,不是一個頻道,就無法共鳴。你想要讓某人體悟,唯有幫助他走上相同的道路,最終請他自己去體證、去遇到屬於他的真理。當他自己遇到真理,他的真理就能和你的真理共鳴。你沒有辦法像《聖經》傳說中,上帝把土地、財富賜給人那樣地,送出你的感動和了解。否則真理就被物化了,變成一種外在於心靈和自我的東西。真理是發生在內心的感動,是生命的開啟。每個人的內心一旦開啟,個體之心,就通達于天地之心,宇宙之心,這叫做“天人合一”。每一個“個體”背後都是“整體”,“整體”對於每個“個體”都是平等的,無差別的,但只有絕少數的“個體”能夠發現這個事實。很有幸的是,雖說到達這個點的人在全人類的範圍非常之少,但在中國文化史上,這樣的人的比例卻相當高,我們中國文化不愧是最高的文化,真是光輝燦爛。
觀念如果和實踐如果不能合一,那樣的觀念就是虛假的,分裂的,脫節的。理想和現實如果脫節,生命也變得虛假和殘缺。我們都很在意肉體的殘缺,但是我們大多數人卻往往忽略了,我們的心靈是殘缺的這個事實。什麽叫心靈殘缺呢?最明顯的一個癥狀,就是我們的理想和現實完全脫節,這就是心靈的殘缺,我們大多數人罹患了心靈的“半身不遂”。理想和現實本該合一,可是我們卻只有現實沒有理想。如果我們的肉體半身不遂,我們覺得自己真可憐。可是我們的心靈半身不遂,卻從來沒有人可憐過自己的心靈,到底問題出現在哪裡?教育是一個問題。
各位,你現在是成年人,當你看到這些,你也許會怪罪教育,但要看到,被你怪罪的教育者,也是同樣的教育機制的犧牲品。真正的教育,是要尊重天性,喚醒自覺,回歸內心的呼喚。聽從呼喚聲,像《蒹葭》中的這位詩人,准備出發。
…………(錄音至此)
二〇一九年正月於故鄉 訂之
相關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