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看待死亡的心與佛教》 2025年5月30日

無量壽
——罹患癌症的女兒回歸的世界
和田耕正

女兒之病
我是剛才田代先生所介紹的和田。
我的三女兒嫁到高山速入寺去(譯注:日本的佛寺大部分是父子相承,一般僧侶可以蓄妻食肉),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這個女兒得了腎臟癌,然後擴散到肝臟,最後擴散到肺臟,走上了癌症的不歸路。經過一年十一個月後,於去年十二月十六日,留下三位小孩過世了。我的女兒,在生前接受了癌症這種致命性的病症,其間,她進入了信心的世界。在這裡,我想藉她自己在歷經一年十一個月的奮鬥裡,以《給百分滿分的孩子們》為題遺留下來的文章為中心,向大家作報告。我要向各位報告的,並不是站在死亡的深奧立場,對冷酷的事實作理論說明。因此,我只想以我女兒遺留下來的文章為中心,向各位報告,所謂無量壽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世界?以及所謂超越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在這裡請大家諒解一下,我患有肝硬化,另外十年前我受到輕微的腦血栓影響,左半身麻痺,說話速度也不快,因此,念經只能慢慢唸。當和尚的人,受到說話能力的限制,實在是件相當辛苦的事。所以,你們聽我說話,會覺得很累,這點請見諒!
再言歸正傳,我女兒前年四月在高山的一家醫院,做了左腎癌的摘除手術,為什麼會得到這樣的病,實在不知道原因何在。三年前的十一月,她在參加速入寺報恩法會時,曾經冒出一句話:「身體是多麼偉大呀!」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那個時候,她就已經罹患腎臟癌了。
我告訴她:「這樣不行,趕緊去看醫生!」
「看過醫生了,可是……」她這麽回答。
醫生當然不會明白透露消息的。
高山這個地方,被稱為「日本的心靈故鄉」,特別是宗教活動,具有長久的歷史傳統。我女兒所嫁的速入寺,在迎接新年來臨的行事上,都是依照幾百年傳下來的慣例進行。昭和六十二年(一九八七)十二月二十九日,在準備迎接新年事宜的當天夜晚,據說是創下紀錄的零下十度的嚴寒,她正在進行「割鏡儀式」。就在切割的時候,突然感到下腹部一陣劇痛。儀式終了後馬上到廁所去,那時已經發生大量出血了。

在寫給孩子的文章裡,她記述了當時發病的狀況:
家人聚在一起的割鏡儀式終了後,進到廁所中的媽媽,蹲在那邊不能站起來,並不只是因為突然侵襲下腹部的劇痛而已,目睹染成一片血紅的便器,只覺得全身力量都已虛脫。對於醫學一竅不通的媽媽,只知道自己的身體裡面發生了極為嚴重的事情。白天的疲勞、身體發燒的倦怠等一連串自己能覺察的症狀,在眼前的大量出血與下腹部激痛的情況下,才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一個相當嚴重的症狀。我一面擦拭著溢出眼眶的眼淚,不覺之間,一面失聲嗚咽起來。在哭泣中的媽媽,毫無意識地在心中叫了好幾十遍:「素耀,對不起!素行,對不起!由紀乃,對不起!素淨,對不起!……」
就在落淚的當兒,驀然,一個明確的念頭閃入了媽媽的心頭:「這個眼前的事實,既不是夢也不是幻,是千真萬確的,決不能逃避,必須面對它,應付它……。」當天晚上,我把這件事情告訴爸爸,隔天初一一大早,就趕緊上醫院去了。因為這是緊急的病症,不能再拖延了。
昭和六十三年一月,我在高山紅十字醫院泌尿科,從月初到中旬,做了種種的檢查。結果,發現左腎臟因腫瘤而腫大變形,必須儘早開刀。
——這就是當時發病的狀態,或許正如我剛聽到時一樣,這突然發作的病症,對她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震撼吧。
接著,一月二十五日住院,二十八日手術。原本,主治醫師預計開刀可能需要二小時三十分鐘,意外地花了更多的時間,結果共用了四小時又四十分。從手術房推出來時,整個人已是精疲力竭的狀態,醫師說:「這是注射以及打麻醉藥的關係,不用耽心!」
不久,聽到有人說主治醫師來了。只見醫師手中拿著腰型盆走過來。盆子上面擺著一顆剛剛摘除下來的腎臟,我想那大概就是惠子的腎臟,醫師還戴著塑膠手套,他說:「這是惠子女士的腎臟。」——看著它,我心裡想:那個腎臟還是個漂亮的腎臟嘛……接著馬上用解剖刀割開了。一看之下,連我這個十足的門外漢,都感到十分淒慘——像是腐爛掉的螃蟹醬一樣的腎臟!之後,醫師也巧妙地避開了「癌」這個字,但是我聽到他說「轉移到其他……」話中的「轉移」這個字眼時,就直覺到是癌,同時,也知道已經轉移到肝臟的這個事實。醫師說:「詳細的檢查結果,十天後才能知道,請十天後再來。」就這樣,我獨自回去,妻子就留在醫院照顧女兒。
十天一到,我就去到高山,因為跟醫師約定的時刻未到,尚有一些時間,於是我先到惠子的病房。已經過了十天,她的精神很好,什麼都吃得下,也能到處走動,當時,她一看到我就對我說:
「爸爸,今天檢查報告會出來吧?」
「咦!妳怎麼知道?」
「知道啊!早上巡房時,醫師說過了。」
「嗯,會出來的。」
當我這麼一說,突然她說:
「我也要一起去聽。」
我有點猶豫,不知該怎麽回答。但是,她要求著:
「對我自己所生的病,我應該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好不好?」
「是不錯啊……」我支吾著:「等一下!我先上廁所去!」藉著這個理由離開她。我立刻走向主治醫師的辦公室去。
「大夫!對於這次的檢查結果,您會說出是癌症嗎?」
「嗯—— ,實際上,我也感到十分為難。早上巡房時,惠子向我問:報告什麼時候出來?我只好回答她:今天下午兩點。結果她要求說:那麼,我也要一起去聽聽看。」
醫師也感到很為難。我就對醫師說:
「大夫!再怎麼難以啟口,也務必把真相說出來。我女兒十分敏感,現在不講出來,以後她還是會知道的。而且,她也很信任大夫,我認為從她信任的大夫口中直接講出病名,是最好的方法。要是耽心以後會怎樣,我這個做父親的,一定負起責任!」
說完之後,還向他拜託。但是,醫師卻….。
向病人告知癌症這件事,對醫師而言,似乎是一種禁忌。當然,在尚未能徹底有效治療癌症的今天,宣告事實,由於涉及責任問題,醫師難免會顯得猶豫,也不是沒有道理。
回到病房,我只說:「我們去吧!」於是惠子和她的丈夫、婆婆,我和妻子,以及當時不時來探視的姨媽,一起到醫師的辦公室去。在一張大桌子上,從這一端到那一端,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惠子住院前後所有的病歷和資料。放在最後面的是完整腎臟的彩色照片,及剛才說過的切成兩半的腎臟彩色照,然後就是X光片,全部都擺列在一起。我們和惠子一起把那些捲起來,坐了下來。醫師又明快又親切,詳細的對我們解說每一份資料。最後解說完畢時,他帶著嚴肅的表情對我們說:「是癌症!」當他說出「是癌症」時,我朝著惠子的臉看過去,只見在聽了醫師的宣告之後,她全然沒有一絲怪異的表情,也看不出心情受到震撼或是害怕的樣子,只是安靜地點頭示意而已。她那點頭的姿態,反映出她已經有所覺悟的容姿,令我看了非常感動。

為什麼我會一再要求醫師明白宣告是癌症?雖然醫師一向視之為禁忌,然而,我提出「請說出真相」的要求,並不是感情用事,或是順著當時的演變而隨意提出的。我是看著惠子長大的,當然,我確信醫師的告知是不會錯的。事實上,在一月二十八日手術之前,惠子寄給我一封信,信中寫著:
前日不能向您們拜年,實在感到十分抱歉。而且,為了我,讓您們在大年初一開始就為我耽心,我也為之過意不去。但是,這是事實,應該向您們報告,在這個年紀未能孝順父母,真是慚愧!今年六月,我也滿四十歲了,與雙親大人的七十歲人生相比,就如書上所說的與風霜人生相比,似乎太過短促,但也是十足豐盛的四十年。啊!居然能活到這麼長久!我不禁感慨無窮。
四十歲即將到來,現在正是從內心回顧自己的人生,徹底自我檢討的時候了。夢想也隨著年紀而增長,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就是對活到現在為止的人生作一回顧。然而,這個夢想將會如何?果真能有這些時間嗎?我一點兒也沒把握。
惠子很少寫信給我們。直到她去世為止,在我手上也只有六、七封而已。剛才的信,不知道你們聽了是否很感動?從這封新春接到的難得的信裡,我就已有種不對勁的感覺。除了新年的問候之外,夾上這種突兀的語句在信中。特别是三次提到自己是四十歲了,不禁讓我感到,惠子的心境必有重大的變化。


手術中,妻子在旁照料。接受手術前一天夜晚,惠子把我在幾年前所寫的「無量壽」色紙,帶到醫院來。女兒看著這張色紙,對她母親說:
「媽媽!我好喜歡『無量壽』這句話,我就要獲得無量壽的生命,回到無量壽國去了,我一點兒也不會寂寞,您不要耽心!」
我的妻子聽了,十分訝異。第二天早上打電話告訴我這件事情,妻子也這麼說:
「聽到這句話之後,我就感到非常安心。」
妻子喜歡和歌,就把當時的心境,寫成三首和歌:
無量壽佛恩賜命 無量壽國還歸去 病榻床前病子語
女兒有恙自安然 身體交託醫師治 唯有一心委諸佛
年僅四十值年輕 罹患病疾猶自在 虔誠深信佛法力
冬夜漫漫難入眠 病子與我心唯有 稱南無阿彌陀佛

妻子把這幾首和歌附在信裡寄給了我。和歌内容的巧拙另當別論,看了之後令人頗有同感。
就這樣子,惠子把癌——自己身體的病症,深藏在一個自我的世界裡。人們還是能夠從突發而來的意外事件當中,經歷種種的逆緣,而達到一個泰然的心境。說起惠子的人生,在她的生活往事之中,有二、三件重大的事件值得一提。

笑一笑!由紀乃
其一,惠子有三個小孩,男孩二人,女兒生在兩位男孩中間。她出生的時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八月誕生的,當時,妻子前往照料。惠子打電話給正在耽心的我:
「爸爸!謝謝您!是女的!媽媽給她取名:由紀乃。」
期待的女兒終於如願出生了,那種為人母親的喜悅在電話中表露無遺。可是,這孩子快到二歲生日的時候,仍然不會說話,也沒有表情,全然沒有反應。看到這種情況才覺得奇怪,趕緊帶去小兒科診斷。醫師宣告說:「實在很抱歉,這種情況是重度的心身障礙症!」就這樣接受了診斷的結果。當時的心情,是絕望?是痛苦?還是……真的!不是惠子本人是無法瞭解的。十七年來,就這樣陪著這位重度心身障礙的女兒一起走過來。在《給百分滿分的孩子們》中,提到了她有時候也會興起與三個小孩一道去死的念頭,她的心情可以說備受痛苦煎熬。

惠子最後從這種痛苦之中站立起來,把造成痛苦根源的女兒交託給佛祖,並且約定將來於佛的世界再相聚,自己先走,這樣的悲慘記事,也寫在《給百分滿分的孩子們》之中。我想稍作一點介紹,其中有一篇,題目為《笑一笑!由紀乃》:
每當想到由紀乃時,媽媽的心中經常充滿著平靜,滿足的喜悅(這當然是領受信心的緣故)。因此,為了讓妳不會感到羞恥,一股拼命活下去的強烈意念,就從身體裡面湧了出來。好像娃娃般可愛的由紀乃,自從被宣判是一位重度心身障礙兒以來,已經十五年了,好沉重的十五年啊!曾經難以成眠,整夜抱著小小的身體哭泣到天亮;或一直在找機會跟妳哥哥三個人一同去尋死,這樣的痛苦日子,也都經歷過。
這個孩子的人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全然不知為人的悲傷與喜樂,只是徒然虚度的人生而已,一點生存的價值都沒有。當我在你父親大學時代的恩師廣瀨杲老師的演講席上,哭訴著說:「有沒有比不會發問的人生更空虚?」以及「虛度日子」等問題時,這就是往日年輕時苦悶的媽媽。
老師面帶優雅的微笑,從他的口中傳來沈穩的回答:
「妳女兒的人生只是空虚的人生而已?妳為什麽這麽說呢?」
「女兒不會思考任何問題,也根本不會發問呀!」
老師又回答:
「妳的女兒會發問呀!而且是個大發問。雖然不是用嘴巴,可是她整個身體不是在向母親發問嗎?無聲的發問,有時候要比用言語的表達,更深更大。妳女兒的人生要終身空度與否,不就是決定在妳這個母親今後的人生觀嗎?」
接二連三地重重刺在心上的話語,從老師口中靜靜地流出來。
大發問、無言的發問、由紀乃的發問——自從察覺到這件事那一天以來,媽媽就改變了。原來,媽媽對自己的人生,既不曾深入發問,而且自從懂事以來,就把明明是自己雙手所選擇的人生責任,一切轉嫁給別人,只會怨天尤人,只是愚蠢與憤怒而已。每天虚度日子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媽媽自己!我從大夢之中被人叫醒了。
留心一看,由紀乃的人生,真是滿足平安的人生!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自己什麼都不會的身體,就這樣子全部被絕對他力的手所擁抱。毫無懷疑地全部託付的姿態,美麗得令人眩目。一抱起來就笑的妳,對生下自己這般身體的母親,毫無怨言,在高燒發作連連的日子裡,妳只是一心一意背負著病痛,勇敢地活到現在。
由紀乃!媽媽能夠對妳留下的話,只有「謝謝!」這句話而已。為什麼?因為媽媽四十歲的人生,能夠稱得上是豐富而幸福的人生,乃是由於妳——由紀乃所帶來的。妳自從生下來到今天,一直在用著妳的全身對媽媽說話,一直以無盡的愛教導媽媽什麽是生存的喜悅,什麼是生存的悲哀。
「放下就好了!媽媽!不要太勉強。啊!天空啦、山啦、太陽公公啦,大家都在為媽媽加油。溫暖的大地也正在支持著媽媽呀!」
妳的眼睛一直這樣微笑著。
由紀乃!媽媽的病非常嚴重,可能不能再去看妳了(十年前就把由紀乃送入片山津一所殘障療養機構)。因為汽車輕微的震動也會壓迫被割小的肺,導致呼吸困難。每當想到遠在别縣的國立醫院中孤伶伶的妳,或望著枕頭旁邊正在微笑的妳的照片,眼淚就禁不住流下來了。但是,媽媽不會覺得遺憾,因為,就像今天妳是媽媽的佛祖一樣,明天起,媽媽就要成為妳的佛祖了。
由紀乃!媽媽在淨土世界等著妳。等到妳結束尊貴的人生,捨離沉重的宿業肉體之後,媽媽就和妳一起化作風,在山野中奔馳,去搖動樹枝,和小鳥們一同歌唱!
媽媽有一個請求,由紀乃!媽媽死去的時候,妳要給媽媽一個美麗的微笑,就像妳平日那個樣子。而且,也希望妳給媽媽一個鼓勵:「媽媽!加油!」由紀乃!妳要把妳的亮光一直照射下去,用妳那美麗的笑容,繼續給爸爸、哥哥、素淨弟弟,阿公、阿媽他們生存的勇氣!
我看了這篇文章之後,自己覺得十分心酸,相信各位聽了也頗有感慨才是。
真是那樣的天命嗎?還是宿劫難逃的逆緣?總之,我想惠子的内心深處早已預知自己的命運了。在那樣苦惱的世界裡,突然間又遇到自己身上的劇變,是冒出來的嗎?還是被命運所分配的?癌症的宣告更加強了她内心的堅定信念。這個事實,我一點也不懷疑。

無量壽
我女兒喜歡「無量壽」這句話,也向她母親說過她很喜歡「無量壽」這三個字。關於無量壽,惠子用她自己的方式,和藹地向孩子們詮釋這一句話的含意。她不是用那種令人聽了就厭煩的學術性說明,而是以親身的體會來解說。請聽聽看:
「無量壽」,這是一句好話啊!也是媽媽最喜歡的一句話,再也沒有其他的語句更適合現在的媽媽了。「無量壽」的意思,可翻譯為「永遠的生命」、「無限的存在」。壽——生命是無量的,無色無形、也無味,也就是永遠無限的長,無法量測的重,無限的深。無量壽就是阿彌陀如來,凡是存在這個世界的一切「生命」,其真實的姿態,就是全宇宙的實相。不過,這樣抽象的說明,你們一定難以明白。所以,媽媽要把自己所感受的無量壽,向你們稍作解釋。
媽媽就是從無量壽的世界生下來,然後再回到無量壽世界的人。怎麼說呢?所謂無量壽的世界,就是一切生存者的「生命故鄉」,也就是媽媽唯一可以回歸的故鄉,媽媽一直都這麼思考著。一個被稱為「平野惠子」這個人的生命結束時,媽媽就高高興興地回去「生命的故鄉」。於是化做空氣在空中飛舞,化做輕風和你們一起奔馳在山野上,化做綠色的草木來安慰你們,化做美麗的花朵來取悅你們,化做清水在河中暢流,化做海洋的波浪和你們弄潮,有時化做魚兒,有時化做鳥兒,有時化做雨滴,有時化做飄雪。
人就隨著死亡,從一切的痛苦、煩惱、悲傷、憤怒,怨恨之中解放出來。媽媽從做人的柵牢中解放出來,或許對你們的一切愛憎都化解了。可是,素行!素淨!你們決不能誤會,媽媽絕對不會把你們忘掉的!在一切煩惱消盡的世界裡所留下的,只是一個「大願」而已。「無量壽」=「生命」這句話,就是無量無限的願望的意思。(略)
媽媽不久之後,就會成為你們的南無阿彌陀佛。由紀乃生下來的時候,就是媽媽的佛祖了。十七年來,由紀乃一直勉勵著媽媽:「媽媽!堅強下去!」、「媽媽!您要活下去!」託由紀乃的福,媽媽才能覺悟到尊貴的「生命大願」。媽媽必須通過死亡,才能成為你們的南無阿彌陀佛,而由紀乃一生下的時候,就成為大家的南無阿彌陀佛,散發著光輝過著人生。可是,不知為什麼……愚笨的媽媽,卻一直不知道。
雖然語氣上寫得很淡然,可是卻十分動人心弦。
素行!素淨!你們兩人要有大人氣概些,做一個勇氣十足的人。唯有在種種考驗之中才能求得生存,好好的體悟生命的真實吧!所以,千萬不要把無量壽這句話給忘掉!
——以下省略。
從這番說明當中,或許可以理解到惠子心中的信心。我相信這也是依靠信心而生存的惠子所理解的信心告白。同時,以頗富感性,極為親切又容易明瞭的語句對孩子們做說明。若不是自己親身體驗的事實,是無法說得出來的,更談不上那份心意。誠如惠子所說,她依業而生,但已真正覺悟到佛法而重生,我深表同意。雖然如此,從惠子的文章中,絲毫看不出矯揉造作、裝模作樣的自慢,例如說出「我就這樣領受信心了!」或是「人生就是如此嘛!」這類的話,相反的,她以極為平實的態度,把她所體驗的重生的世界,流暢地寫了出來,可以說是一種自在,或是一種無礙吧?總之,令人深深感動。

此外,也寫了一封信給大學時代最親密的朋友小蜜小姐:
四月的時候,癌症轉移到胸部來了,身體好虚弱(癌細胞擴散到肺部,第二次的宣告)。咳嗽和痰不知怎麼搞的,時時讓我的呼吸十分困難。
小蜜!或許這是個極端的看法吧?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悲傷的集合體!所以,人的一切行為莫不是伴隨著悲傷,也是悲傷的表現,我想妳最能理解這一點,真正的喜樂、真正的幸福,唯有在經歷悲傷之後才能獲得。
我這個面臨死亡的人,誠然是個我行我素的傢伙。死亡這張王牌慢慢地翻了出來,對方一言不發,而我卻仍大言不慚。雖然我很清楚死亡的到來,不管在何時,不管對何人,都是一視同仁的,但我仍然賣弄著特權意識,真是個狡猾的聰明人!到最後,我必定依然是個醜陋十足的人。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我的心經常像掀起驚濤駭浪的瘋狂大海,從今而後,再也改變不了。我就喜歡自己這個樣子,看我活得多麽勇敢啊!或許這是一種自我陶醉吧!
我好喜歡人喔!那些為生活的痛苦而哭泣的人,我更加喜歡。我想,如果活到最後都能擁有那樣的人生,那可真快樂!只有在一個把這樣的我原原本本擁抱著的大世界之中,我才會安心盡情的活著。
小蜜,祝妳平安!
惠子 一九八九、四、二十一
這是惠子的最後一封信。
看了這樣的信文之後,要怎麼說才好呢?是心境的表露嗎?說了這些心情會為之輕鬆嗎?或是……。實際上,這根本不是任何價值觀的問題,也不是情感發抒的問題,這樣的人性,並不是由虛榮心的根性所形成的,也不是因為上述這些揣測的原因而寫下的,而是對信仰世界的莊嚴有感而發,遠遠的超過我們所能想像的信心概念與範疇。因此,可以說那是對真實世界的體會與見證。
特别是「那些為生活的痛苦而哭泣的人,我更加喜歡」這句話,與《歎異抄》第九章有同喜同悲之處。
「親鸞亦曾有此疑問,唯圆房亦同此心歟——。」
自古以來,就有同喜同悲的說法了,這不是那種簡單的,或一時的感情上的同情慰問。而是唯有在垂下頭來真心面對世界時,所告白的人生觀,這也是我突然之間所領會到的感受。
在這裡談論信心的世界,雖然有點班門弄斧,但不妨說它是一種破闇滿願,亦即,破除黑闇圓滿願望之意。如何破闇滿願呢?只有在那種唯一的體驗(領解)中,親身獲得。
也就是人一生當中,僅有一次的所謂「體驗」。在《歎異抄》中,也有同樣的句子。十六章裡寫著:「所謂迴心,唯僅一度。」只有一次迴心,迴心無須多次。
這樣的迴心,只有在我們體驗之後才能領受。唯有如此,一個真正融通無礙的世界,才能自然地發自内心展現出來,這是從惠子身上感受到的。
下面,就死亡問題稍作探究。

「死亡問題」或「死的問題」
上個月,我去辦理速克達的駕照更換手續(我沒有汽車的駕照)。關於駕照换新,在座的年輕人都曉得,辦完手續之後,就被指定來到一個房間裡面,順著指定的座位坐下。坐下不久,首先會放映八厘米的影片。然後,才是有關交通規則的部份修正,以及修正法規的說明課程,這是提供給隨時來更換駕照者的必要程序。當時播放的影片,就是交通事故的死亡現場,雖然沒有照到死亡的人,但是照出了慘不忍睹的現場實況。起先,播放出一個心情愉快正在開車的駕駛人的姿態,數秒後,轟隆一聲,命喪黃泉,這就是電影的内容。其用意當然在教人記取事故的恐怖教訓,要時時注意小心駕駛,遵守交通規則。電影中充分表達了警察的這種期待。看了之後,真是無限感慨!
大多數人如果以此來思考死亡的問題,那就糟了。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生存於現在的我,並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亡——而生存這個事實的延長線上,卻存在著死亡。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如此,但是若以上述這種情形來思考死亡,那就非常的糟糕。
當然,佛教並沒有這樣說。所謂「一息不來,長逝千載」,若是吐出的一口氣不再回來,就是娑婆世界的終了,也就是命終。從另一方面來說,生與死其實是一體的——極端說起來,生存是背負著死亡的。明治時代的清澤滿之先生曾經說過:「吾人不是唯有生而已,吾人是生死一併有的!」

在惠子臨終時,我深深地感受到這一點。由於在點滴中經常加入止痛藥,因此,她在肺癌末期,痛苦的時間意外的少。不過,到最後階段也注射了嗎啡,這時,她的意識完全喪失,只剩一息尚存。當我體認到她接近臨終的時候,主治醫師進來了,靜悄悄地走進來。惠子的微弱氣息看起來似乎將盡,卻又吸了一口氣。最後,終於靜止下來了……。不過,醫師尚未宣佈說:「她走了!」雖然看起來應該是已經過世,但是旁邊有一臺示波器(oscillograph),這臺像小電視的東西,不知何時被護士推了進來。量測眼睛之後,雖然斷氣了,但是示波器上還有三條所謂的光波靜靜地閃動著。咦!奇怪!光波又閃動了一次。不久之後,其中一條光波像淚珠般地靜止下來,然後就消失了,接著再重複一次,另一條光波又消逝了,最後一條光波消逝的時候,也就是生存於此世界的一切完全結束了。
那時,醫師放開握著惠子的手,向她行了一個禮:「您已命終了!」然而,我認為當她捨斷一切溘然辭世時,她即以一個先導者的姿態,將死亡的嚴肅性以不一樣的方式呈現出來。雖然經常聽到「生死即涅槃」這句話,但是,惠子臨終時的嚴肅與莊重,令我不由得合掌,自内心說出了身為人父的讚歎:「長期以來,辛苦妳了!實在太偉大了!」置身在這個情景之中,清澤滿之的名言,此刻,變成我自己的感受,籠罩著我。
我經常與五、六位和尚朋友呶呶不休地談論著,到底是死亡問題?還是死的問題?特别是現在,有了毘訶羅(Vihara)(光注:「毘訶羅」是梵語,本義指佛教僧院或修行場所。日本的臨終關懷機構亦以此爲名。又,一九八八年七月日本民間自發組織的「探討生死問題研究會」亦用此名。本系列文章出自該研究會所作的例會報告,一些報告及相關論文經整理出版,有台版中譯。本次在公號上發布時,編者對中譯文做了必要校訂。)這個問題。言歸正題,是「死亡問題」或「死的問題」?其中雖是一字之差,對於看問題的人而言,卻有天地的差別。所謂「死亡問題」,有人認為只是一般的,概念性的問題而已。因此,就會產生種種不同的看法,例如是屬於想像性的,或抽象性的。而「死的問題」指的是自己面臨的切身問題,我們會加以認真思考,對它深入探究。
當所謂「死的問題」來臨時,這個問題立刻被擺到眼前來。此時所面對的問題是什麽?古人常說:「後生是一大事!」所謂「後生一大事」,除了「擺在眼前」這種迫切性之外,更有「被人推落」的意味。不就是那樣的世界嗎?被推落的時候,起初就是黑暗的——親鸞聖人稱為「無明(之)闇」。那種黑暗的世界,此刻已降臨自己的身上,那是個無底深淵的世界。平日的沈著穩重、人格、地位,什麽都化為烏有,此外,長年累積的學識,或是研究的結果,一切的一切都歸於虛無,不就是無底深淵的世界嗎?我自己就是這樣認為。
在這個當兒,真正面對「自我」這個東西所形成的牆壁之厚與頑固,會被深深震撼而痛哭流涕。這個牆壁,不像柏林圍牆有崩解的一天,它是絕對不崩解的。而當它碰到後生一大事這樣的牆壁阻擋時,不知有多少人為之受苦,有多少人遭受艱辛的磨鍊。在《信者物語》、或是《妙好人傳》,以及最近出版的《遇到親鸞的人們》等書當中,也有類似的描述。特别是多田鼎先生,或最近的曾我量深先生,以及金子大榮先生等,都發表了活生生的真實體驗。若在那個全然無底的深淵之中,未遇到迴向的光明之力,無法從死亡中得救。誠如親鸞聖人在《教行信證》中所說:
「常沒凡愚、流轉群生,無上妙果不難成,真實信樂實難獲(也)!」
此外,在《正信偈》裡也寫道:「難中之難無過(於)斯」。對此也有非常貼切的形容。雖然如此,陷入此處的我,則因無上妙果——念佛(名號大行)而真正得救。這個世界,可以說是我所體驗(信心;領受)的世界。


關於「體驗」與「經驗」,我想稍作說明。我不是要引用那些艱深的哲學思辨,而只想翻閱哲學辭典看看經驗與體驗是否相似。如辭典所寫,所謂「體驗」,就是「主客未分的情意經驗」。主客未分的情意性經驗,就是體驗。就廣義而言,體驗與經驗雖有共通之處,但兩者是有差異的。
正視死亡、思索死亡的人究竟是誰?是「我」。主體的我,與客體的死亡兩者之間,永遠是平行的。因此,死亡這個被稱為「無底深淵」或「無明黑暗」的東西,若成為主體,我就成為客體。生與死不就是以這個形式輪替轉動的嗎?(按:故唯以信心出輪回,因是「主客未分·一如」,「如來不離我,我不離如來」。)

淨土寄來的賀年片
在最後,我想介紹我女兒於亡故之前向三個孩子所說的話:
有許多人認為:「所謂竭盡所能這句話,畢竟不是人類所能做到的。」但是,這樣說並不是送給別人的一句好話,這只是一句個人自說自話,為一己的懶惰哭泣的人,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傷而自我安慰的話。因為人們決不會爲一個自憐的人竭盡所能,去替他解決困境。
聽聽親鸞聖人的教誨吧!希望你們能好好誦讀經典,學習他那廣大無量的心。可是不要只用頭腦去理解教導,必須要了知其精義。當然每個人在年輕時,多多少少會犯錯,對於這些過失,只要經常保持一顆自我檢討的心,就可以了。(略)
現在的宗門之中,許多出家人所犯的毛病,就是這一點。
素行!素淨!你們兩兄弟一定要成為念佛人。念佛的人,口中經常會說出好話來。「謝謝!對不起!」,念佛人說出的話,能夠安頓人心、撫慰人心。就像童年時所讀過的《格林童話》,心地善良的女孩口中,每說出一句話,就會掉下一顆珍珠,而壞心眼的女孩口中,就噴出癩蝦蟆來。
如同前述,惠子把她的期望——做個念佛人,對子女們說出來。我想,懷著這一期望的惠子,她自己必定已經生活在那個世界才是。
此外,我接到了女兒死去之後寄來的賀年片。她於十二月十六日亡故,賀年片是在那之前投遞的。接到女兒寄來的賀年片,我著實吃了一驚,因為她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了。打開一看————
在安詳的時間之流中,飄逝過的那些憂傷與快樂,令人懷念的日子。新的一年也是同樣有快樂,有溫暖、有悲傷。人生真好!
卡片上印著這幾句。在這些印刷字的後面寫著給「父母親大人」,接著惠子特地用紅筆寫著:
謹以充滿安詳的心獻上感謝,感謝您們讓我走過了美好的一生。女兒在淨土等待著。
就是這樣的賀年片。接到賀年卡的我,不禁悲從中來,這真是一張非比尋常的賀年片!「在淨土等待著」這句話,不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譬如,有人說要在名古屋車站等候,說的人如果不在名古屋車站等人,是不像話的。說出要在何處等待,說的人必定會到那個地方去。說出要「在淨土等待」這句話,一定是先到達淨土的,女兒正在淨土等待著——這是確實的事情。
這次,我以父親的立場,面對女兒的亡故,能夠安然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在我的内心裡,充滿著不久之後必定在那個世界再相會的期待。
以上雜亂無緒的内容,對於那些抱著期待來聽講的人,實在感到十分抱歉!請容我結束冗長的演講,謝謝大家!
光按:據文中觀察,報告者應爲東本願寺派真宗僧侶。其文其事令人感動,但其行文中的信心領解,個人色彩較濃,同朋應以相承師教及《真暗闇》等書爲凖。文中所舉清澤滿之、金子大榮、曾我量深諸人,當爲報告者的思想淵源所自,其人皆教界學界大老,名聲和影響甚大,但其言僅供參攷。參恩師開示:《耳慣雀》。另參:隨想隨錄・絕對他力和法的自覺。

因為是和慈親一起(此文所記諸多臨終開示個案,可細細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