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蒙光 2021-01-17
日本浮世繪中,有名爲“大津繪”的一支,是於江戶時期流行於大津等地的民間繪畫。江戶時代一般視之爲街邊攤點出售的廉價紀念品,有時也被作爲護身符,價格便宜,內容多是較暢銷通俗的圖案。近代才為藝術學者發現其美的功用。
大津繪起源不詳,有以爲是本願寺系繪佛師的移轉,但未有定論。大津繪出現在逢坂山,是中世期以後,日本藝能民和遊行僧聚集的藝能之聖地,大津繪可能是從當時的念佛藝能基礎上發展而來。日本民藝大師柳宗悅將大津繪視作民畫,歸類於民間工藝品,而不是繪畫史的範疇。
日本美術史的研究,將大津繪在繪畫上的起源,追溯自平安朝藤原時代天台僧鳥羽僧正*,故又稱“鳥羽繪”。鳥羽僧正性情活潑詼諧,繪畫生動滑稽,被認爲是日本漫畫的始祖。他的畫作,從佛像到鬼獸,多帶有強烈的趣味,氣息生動。這一風格,也深深影響了後來大津繪的表現。
*注:鳥羽僧正(1053~1140),曾住園城寺長吏,歷任四天王寺、鳥羽證金剛院、法成寺別當等職,位至大僧正。於1138(保延4)年成為第47代天台宗座主。因兼任洛南鳥羽離宮護持僧,人稱鳥羽僧正。擅長繪畫,《古今著聞集》、《長秋記》等書中對其畫技有記載。
或許因源頭出自天台高僧的緣故,“大津繪”一開始就以佛教題材爲主,有文人畫的氣息,後來逐漸發展爲有勸世意味的世俗畫。
到了江戶時代,大津繪發展總結出十種常見的主題,其中有名爲“鬼念佛”的題材。此時,大津繪作爲護身符的功能,也得到了強化。“鬼念佛”的題材,影響也超出圖畫,普及於其他藝術門類,如雕塑等。
“鬼念佛”的典型表現,是長相猙獰醜惡的鬼,穿著偏衫,背上橫扛雨傘,胸前懸鉦,右手執丁字槌,一邊敲打節拍,一邊大聲唱念佛號,左手提一本冊子,上題“奉加帳(緣簿)”字樣,神氣活現。因爲念佛是主題,所以雨傘及緣簿等修飾元素,不一定每次都出現。至於何以有此表現,則多有不同見解,未見定論。
有人以爲這就是市井藝術中常見的反諷手法,就如說“屠家念經”,一邊殺生一邊誦經祈福,心口不相應;“鬼念佛”也代表這樣一種自相矛盾的浮世相。
持此說者,似乎是以爲惡鬼本不該也不會念佛,如今卻念得如此張揚,這是何等滑稽的事。
除“鬼念佛”外,也有題名“鬼の寒念佛”者,其表現與“鬼念佛”相同,沒有明顯的區別。“寒念佛”的用語有其來源。此處的“寒”是指每年一月五、六日開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大概小寒、大寒的三十天,僧人黎明时分去山上敲着鉦大聲念佛。這本來是僧人的苦行,但現在“大津繪”中所見的“寒念佛”,與“鬼念佛”一樣,都是作游方募化的形象。所以,“寒念佛”可以視爲“鬼念佛”的分支,歸入同主題一並討論。
值得注意的是,“寒念佛”和募化念佛的鬼,除了形像不是人類而是鬼以外,其他都是標凖的僧人裝束。所以也有人認爲這是在諷刺虛假修行的僧人。
以上兩說,都流於市井趣味,或許爲舞文的風雅墨客所好,但恐怕無法解釋這一形象傳達的那種強烈感染力。如果只是自嘲,或者如市井流行的對不守清規的出家人的貶抑,格調實在不高。也就很難理解,這一題材何以會成爲以佛法爲呼吸的日本民間藝人一再表現的主題。
按,日本的淨土教法,皆爲唐土善導大師法脈的流衍。善導大師揭示“二種深信”爲念佛教義的根本,這一觀念,隨淨土教的傳播而深入人心。
“二種深信”分爲“機之深信”與“法之深信”。“機之深信”,指自身爲佛智慧光明所映照而發現的罪惡根性;“法之深信”,指對救助者阿彌陀如來慈悲和智慧的仰仗依憑。(此處取義作白話解,原文詳見《觀經四帖疏》)
念佛者因遇到佛智慧光明,被照出自身無始以來的罪惡業習染滿身心,如惡鬼般醜陋不堪,猙獰可怖,唯有地獄是必定的歸宿。
但是,這被照見的罪惡實相,當下卻被如來大悲不捨的念力懷抱守護著,雖欲墮地獄而不可得。
在深深慚愧羞恥於自身之無明闇的同時,不得不深深感恩如來無條件的大悲救助,於是有精進報恩的念佛行。
這,或許是“鬼念佛”的真義吧!
我們再具體分析一下“鬼念佛”的一些細節。
日本文化中的鬼是长角的。直到現在,日本人嘲笑對方生气,還常把手指伸在头上比劃角的形狀,諷刺其生气的“鬼樣子”。而“鬼念佛”中的鬼,頭上的角多是折彎或斷根的,象徵貪嗔癡的角被折斷了,被佛力斷除了三毒煩惱。這是對念佛功德的形象說明。
又,鬼念佛的圖上往往附加文字,如有題道歌曰:
“此是慈悲亦無 人情亦無 念佛者之姿”
「慈悲も無く情けもなくて念仏をとなふる人の姿とやせん」
“心如墨染 全無真實 現爲鬼也”
「真なき姿ばかりは墨染の心は鬼に現れにけり」
(參攷網址:http://www.otsue.jp/images/g_detail/oni_sikisi.html)
這些道歌和鬼念佛的造型,我們可以斷言同出自善導大師的“二種深信”的教義;其更直接的現實來源,則是親鸞聖人的和讚。視之爲諷刺畫,實在未能知其真義。
善導大師“二種深信”的教義,後世是在淨土真宗開祖親鸞聖人手中,得到了最徹底的發揮。親鸞聖人在和讚中披瀝自身的信心,一再說自己是:
“真實之心實難有,虛假不實之吾身”;
“貪嗔邪僞衆多,奸詐百端”;
“惡性具足更難止,心毒有如蛇蠍也”;
“無慚無愧此身”;
“小慈小悲亦無”:
“蛇蠍奸詐之迷心”。
以上文字皆見於聖人所作和讚的“愚禿悲歎述懷”篇(No.331-336)。
將“鬼念佛”造型及所題道歌的文字,與聖人的和讚原文對照,二者的淵源和影響,一目瞭然。親鸞聖人的人格魅力,對日本文化影響之深,從這些細節中也能見出端倪。
將“兩種深信”發揮到極致的,是親鸞聖人,尤其在聖人所作和讚的“愚禿悲歎述懷”部分。親鸞聖人的悲歎述懷,如果望文生義,很容易錯解爲是對自身強烈貶損的劣等感,唯有結合“二種深信”的教法,才知道這是信仰者面對光明時的自覺,是罪的反省;這同時也是“鬼念佛”的真義:“機”是“鬼”的同時,已活在“念佛”的“法”喜中。
本來,宗教者以心眼親見終極的真理時,被清淨無染的光明所映照,會對仍深陷於此世之罪惡,不能自拔的己身,生起懺悔和悲傷的情緒,這是一種自然的宗教情懷。這種悲傷並不帶來自卑的劣等感,而是對自身徹底絕望後,全然領受法性實相光明的深刻滿足和大喜悅。但是,很多人修行越久,越有“大法師”的包袱,尤其一些聖道門自力修行習氣深重的行者,好將“我修了多少年,修得如何好”掛在鼻子上。這是深藏的名聞利養之心。能像親鸞聖人這樣,身爲一代高僧,開宗立教的大祖師,卻能放下身段做如此徹底的反省自白者,並不多見。
所以,“鬼念佛”實在是“二種深信”教義最生動的展示說明。後世學者只就民間的趣味,把“鬼念佛”的主題當成一種戲謔諷刺,淺解爲諷刺藝術,完全錯失了其宗教內涵和文化意味。日本《新纂浄土宗大辞典》的詞條,對此也語焉不詳。不免令人感慨,佛教學術化的結果,往往流於有知識而無法味。
大津繪原本就是源自佛教的民間藝術,但是筆者孤陋,沒有看到從佛法教義的角度來解讀“鬼念佛”主題的文章,本文或許是第一篇較系統談論“鬼念佛”的藝術形象及其佛教內涵的文章吧!在藝術的欣賞趣味上,人人都可有各自的主張和想法。但對於“鬼念佛”主題所傳達的宗教意味,唯有回到善導大師的教法,及親鸞聖人的人格,才會對日本文化中的佛教內質,有新鮮的感受,愈咀嚼愈感津津有味。或許此處所作的解讀,能爲現代的日本文化尋回某種被遺忘的精神傳承。
作爲“二種深信”教義的形象化,“鬼念佛”在流通傳播的過程中卻發生了意義的轉移,這是文化傳播的常態。
最初法師和創作者往往不加明說,在民間流傳久了,以譌傳譌,認爲“鬼念佛”的形像有消災闢邪的神力,到後來就被當成護身符。江戶时代甚至以此爲有靈力的加持物,能止小兒夜啼。這樣的認知,當然是墮入迷信,未免有買櫝還珠之憾。但究其實,民間所迷信的靈力,亦源自佛的功德力。因爲見到“鬼念佛”,人也不由而起念佛之心,因此感得佛的功德力加被。
歷史上,佛法的流布亦往往如此。教義系統的傳播,若沒有善知識以人格示法傳法,傳著傳著,就漸漸流於形式,徒有其表,而人的欲望自然趨向現世利益,迷信因此産生。
雖然都是迷信,但作爲佛法信仰的內容在生活中出現,也令人覺得這樣的文化其傳統與內涵的高貴。對佛教信仰濃厚的文化,認為即使是迷信,也是迷在佛法上比較有福報。迷信佛法,稱念名號,結緣愈久愈深,機緣成熟時,最終也會依“不覺轉入真如門”的本願力運作,得到佛法的究竟利益。
對於那些聽聞佛法有心得的人,見到惡鬼尚且知道念佛而求解脫、思報恩,則人間生涯,更應精進於念佛,當是不言自明的吧!
又念佛人多因自身能念佛而起憍慢之心,以能行持善法的善人自居;有誰能像親鸞聖人那樣,真正有“原來惡鬼不是別人,我身即是”的自覺,在面對如來時,如赤子般披露其內心,而慶幸著被賜予念佛的人生呢?!
慚愧慚愧。
蒙光按:本文承正耀師兄提供部分圖片和資料,並相與商榷。又承國內個人藏家惠賜收藏品圖片,一併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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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請注意看,才市的雕像,是長了角的“鬼樣子”在合掌念佛。這是活生生的“鬼念佛”的說法。真宗的念佛人,於攝取光明中,被照見自身惡人(“惡鬼”)實相的當下,已在守護中;領受親心(大悲心)的念佛人,於慚愧懺悔自身的同時,自然入於念佛三昧的報恩行。 […]
[…] 老師説:我的臉,是鬼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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