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0 00:00 发表于福建
【在“西田哲學研究”群上的討論】
胡老師：“希特勒上天堂”與“悪人正機”
蒙光：慚愧！門外亂談，還望群中各位“西學”專家多多指教！
云不知：善！得其正味！从＂人＂中驱逐了＂希特勒＂，也就无所谓＂希特勒＂上天堂与否的问题了。如果＂希特勒＂还在＂人＂中，以＂人＂之现象来看，其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然而，以＂人＂之为＂人＂来看，既然其尚在＂人＂中，也就必有所＂人＂之为＂人＂，从而有上天堂之机。但是，这并不会阻碍对其在人世间的大恶行的评判论断，非其如此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就不成立，从而所谓佛耶道等等不过是人间现象等等。＂希特勒上天堂＂只是一个禅顿，翻译成恰当的理论表达，当显现其磨砺之效。于信仰之余，再有一点点哲慧领悟守护，当可明于人世间诸法万象，自得其心其性，觉悟。
稻香：找个大德来看才知道希特勒究竟在哪。靠思辨是不能知道的。毕竟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豁达空拨因果，莽莽荡荡遭殃祸。”伦理和戒律在真正的佛教中不会断灭。
稻香：其实也不用找大德来看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己是被屠杀的人，那成千上万跟自己一样惨遭屠戮的魂魄和怨气会不会让希特勒上天堂。公义的阴司会不会让他上天堂。他的神识中到底见不见地狱烈火在焚烧。这些。。。不懂宗教的人也知道。
稻香：蒙光老师，我也分享几篇我看到的文章在群里，与之为婴儿，与之为无町畦。
光按：稻香老師轉的這幾篇大批判文章，在網絡上一搜就有，其作者和轉發者的用意非常明顯。但是否值得一駁呢？答曰：否。我看過的中文網絡上的大批判文章，較稻香老師所轉的多出十數倍，沒有一篇是以尊重佛教教理和歷史全貌爲前提，作正常探討的。所以就出現如此撕裂的景象：
一方面，在大陸之外，公認淨土真宗爲佛教名門正派，在他力思想和佛法的普世化進程中，對大乘佛教的教理有重要的發展推進。
一方面，國內某些團體和個人，在從未與淨土真宗的僧侶正面交流，對其教典也只停留在斷章取義的認知程度，就不由分說地發動批判，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毫不懼怕因果。令人驚訝之餘，大感滑稽。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型的戲劇性場面：只是停留在道聽途說、耳聞其名的程度，就咬定對方爲敵，自己樹起稻草人，再奮力打倒。（當然，所以如此失態，自有其歷史因緣，筆者已作小文述之，請參：本愿法門之前世今生）
多年來一直有人要在下回應，在下面對這些片面抉取資料加以虛構和想象的內容，又氣勢洶洶、政治正確（裹挾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情緒）的大批判，實在不知從何下手。教理依據和歷史資料，俯拾即是，要進行正常討論並不困難。但是若遇狂犬吠影，人難道也咆哮回去麽？還是要勸說它們要懂得尊重常識和理性？要多學學淨土教理？在私下裏，我對一些同朋評點過其中一些文章和人物，但公開場合，爲免葛藤，恕不做回應。何時中文網絡能有正常的討論生態，再來說話。
這裏提供一個思路：我所在的“西田哲學研究”群是日本哲學的專業教學交流群，群主胡老師現爲國內某大學日本哲學專業教授，曾留學東瀛，博士畢業，研究日本哲學與佛學。這位專業學者所主持的“西田哲學研究”公號，是國內這一方向唯一的專業公號，多次轉引本公號（“紙衣草履齋”）的文章，並邀請本人入群討論，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代表了從共識和專業方向的認可。群上多爲專業研究者，非民間草莽妄人可比，在群上展開的討論，有識者自然能知其程度。在民智漸開，研究日深的網絡時代，還在重彈上世紀的大批判老調，實爲不智，有識者所不齒。
“西田哲學研究”群上的討論：
“西田哲學研究”公號轉載本號文章：
蒙光：謝謝@云不知 老師的補充，也謝謝稻香老師的反對意見。
我補述幾句：
於倫理的法則，希特勒不入地獄，是無天理。
於宗教的解脫，希特勒不能上天堂，亦非正理。
只要讀過並且理解文中這幾句話，應該都不會陷在基於人間倫理産生的激烈對立情緒中而失卻平常心：
所以，只講“希特勒上天堂”和“惡人得救”，這一表述有可能引起誤解，因爲這一結論實際上隱含著一個惡人懺悔的前提。忽略這一前提，不論有意無意，就立刻蛻變成“造惡無礙”的邪說。
當“惡人”能自知而自愧其“惡”的時候，這“自愧”的力量顯然不是“惡”，只能是來自至善本身。所以一個“自愧”其惡的人，能“自愧”，已經是與“至善”感通、是自身“得救”的證明。
以西田哲學的表述，希特勒與天堂，即是逆對應。逆對應，即是相较于个人的运动而言，神与佛的反方向作用的对应，在此意義上，两者表达了一个相互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的概念，这样的宗教关系成立之前，必须先有个人方面的自觉即关于自己的有限性与界限的自觉。——這即是我說的“惡人懺悔”的前提。但此懺悔非“惡人”單方面之自覺，而是依靠絕對者（神与佛）的作用来支持的。只有自我意识到这个事实，才是真正的自觉。
絕對一者向個體的有限自我的運動，是無條件的。而當個體顯現出對自身有限性的自覺（即懺悔）的當下，即是救度的證明。所以，希特勒上天堂，是一種因絕對者的真實而開顯的可能，是人得救的最終希望。但這一希望是否能成爲現實，則依於有限者是否能聽聞到絕對者的呼喚聲而認同。
事實上，我們每個人的內在都同時有希特勒和天堂，令希特勒與天堂合一的，是絕對者的力量，當我們向絕對者低頭時，得救的不是希特勒，是我們自己，這同時也是絕對者的自我成全。
蒙光：以上是個人理解。對“西學”（我對“西田哲學”的戲稱）只是剛剛開始涉獵，要將佛學語言轉換爲西田哲學，表述不確之處在所難免，若有疏誤，還望諸位“西學”專家們包涵，亦誠心懇請諸先達不吝賜教！
Minato：从各位的讨论受益匪浅。我也从自己对西田的理解上来说一些个人看法。
首先，关于净土真宗的“恶人正机说”，我个人并没有仔细专研过净土真宗，仅凭印象的话，大概有两种解释：①任何犯下罪恶之人都能得到佛的救赎，因为救赎始终是阿弥陀佛（他力）方的事情。②只有认识到自己罪恶并悔改的人，才有机会得到佛的救赎。①中的恶更多指向普遍意义上的恶行。②的恶更多指向作恶的动机，是人人心中都有的作恶的倾向。在西田和田边，甚至康德的语境下这个应该叫做“根源恶”。
那么，关键问题在于，西田如何理解“恶人正机”的说法？他的解释下，人人都能得到绝对者的救赎，还是这个救赎是有限定性的？我个人理解更偏向后者。
首先，西田在晚年著作中对“恶人正机”的引用，可见旧版全集11卷的404-405页。「絶対の神は自己自身の中に絶対の否定を含む神でなければならない。極悪にまで下り得る神 でなければならない。悪逆無道を救ふ神にして、真に絶対の神であるのである。」（“能拯救恶逆无道之人的神，才是真正绝对的神”）
但是，在该段落之后西田谈到，他认为自己的立场并非让善恶无差别，而是让人从对象逻辑之外的立场来正视自我。理解自我是善与恶的矛盾的自我同一，其中不仅有着向善的倾向，而且还存在着“根源恶”。后面他还提及“忏悔”，也是要求人从自我的根源出发。甚至他在晚年其他著作中也说到，他虽然批判道德的立场，但并非让善恶无差别化，而是试图从更根本的立场来理解善恶，让善与恶的区别更加分明（9・145-146）。从这点来说，西田理解的“恶人正机”是更贴近②的解释，他要求我们对自我的善恶有清晰的认识。认清自身的罪恶是被救赎的前提。当然，这一点蒙光老师在文中提到了。
所以，回到希特勒能否得救的问题上，不论净土真宗，用西田哲学来解释这个问题或许没法得出明确的答案，甚至是不合适的。首先，严格意义上来说希特勒能否得救只有他自己知道，毕竟忏悔与否是他个人的事情。其次，当我们问罪希特勒时，更多是关心他犯下的恶行。但西田对恶的讨论更多指向“根源恶”，而非普遍意义上的恶行。
Minato：另外我个人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蒙光老师文中提到，【日本有位哲學家田邊元，曾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西田哲學的一句話：“因為是悪人所以得救。”他以為：“難道不該是善人得救嗎？”直到晚年，他才終於醒悟：“原來是悪人得救呀！”】 请问前半，关于田边的这一说法出自何处呢？或许出自田边早期的著作或者书信，但我不太熟悉那边，可以的话请指教一番。
蒙光：田邊元和西田的爭論，是以前看到的資料，現在無從查攷其出處了。
Minato：谢谢回复，以后如果读到田边相关的地方的话，我也分享一下。
蒙光：Minato老師的指教很有啓發，我試就您的討論再作申述：
希特勒上天堂，是《與神對話》一書中的說法。在我個人，是想借此爲契機，用現代人的日常語言來談論這一觸及絕對性領域的話題。希特勒事實上是上天堂與否，要看他是否有因緣遇到絕對者，不是我們能夠決定，也非我們有資格去審判和否定。當然，我在文中一開始就提到，個人並不認同原書作者那樣輕率地抛出結論而未能劃出明確的邊界——即懺悔的前提。
我想就您的討論再作補充。您列舉出惡得到救度的兩個方面：
①任何犯下罪恶之人都能得到佛的救赎，因为救赎始终是阿弥陀佛（他力）方的事情。
②只有认识到自己罪恶并悔改的人，才有机会得到佛的救赎。
這兩處表述之間，邏輯上看似矛盾，實爲一體。
一是從絕對者一方，肯定救度的事實。
一是從有限者一方，表明這一事實成立的前提。
是先有絕對者的真實爲前提，因絕對者向有限者的作用，令有限者一方的懺悔成爲事實。懺悔雖是有限者的自覺，其力量卻不來自有限者自身，而來自絕對者。是要追溯到這本元處，這一對表面上看來的矛盾才能統一。
云不知：救赎的西方文化语境，和度化的东方文化语境，会如何碰撞而作用于东方诸民族？佛渡有缘人。何以有缘？何谓有缘？什么样的缘而竟得渡？是否在任何可能之意义上的人都会在任何可能之缘下得渡？从现象上来理解，希特勒完全可以先下十八层地狱，业力消除后再进入天堂，从而得渡，得救赎，理上自洽。俗间侵染修行界甚多甚杂，修行界之语之言，除非以适当的理论思维功力为基础，否则极容易被缠绕其中，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日本政府当年的确广泛借助宗教来侵华来统治在华占领区，他们深刻地懂得东方文化并引以为侵华工具。以上涉及到佛教派别的教内争端问题，不在某所论之内。然而以上所呈现的理论问题，具有究竟意义，应当分析透彻，从而有利于浑水摸鱼之类言行和问题的澄清，以防出现不知情的情况下可能的助纣为虐之类的问题。各位可以展开讨论。
蒙光：在佛教學和真宗學有自己的一套語言——稱之爲“教相”——來說明這一問題。只是在下愚鈍，要轉換爲哲學的表述，還有待學習。
在真宗學的立場，一般所謂“機（凡）法（佛）一體”，“（機法）兩種深信”，“惡人正機”，前提是“二利（自利利他）圓滿的法德成就”。所以說“機”的當下，指的是信（聞、遇）“法”之“機”，而非單指凡夫機方一邊。無離法之機，無離機之法，離如來無我，離我無如來，所謂“二種一具”。一般人對教相並無了解，只偏執於字面，如禪門所說擔板漢，說佛時則不知凡夫之機受自省，言“機”之得救，則不知有法德之運作。皆非中道。若單就機之一方而論，其根源性之惡，依因果之理則，最終只有墮地獄的一途而已。但是，一個能有“此身任何善亦無，唯有地獄是唯一的去處”（《歎異鈔》）的自覺的人，其“地獄之自覺”，是來自淨土光明的開啓與守護的。這就是西田所謂的“逆對應”吧。
蒙光：生佛不離，機法不異
講「機」，一般是指被救者是機，但在現實的問題上，現在如實地頂戴如來之言的相就是機，也就是說，真的知道如來是慈親的就是「機」。不知道如來是慈親的，就是「素機」。即使是無宗教信仰的人，也是在如來的大智慧、大慈悲的懷抱中，但這只是慈親的單相思而已，那樣的狀態叫「素機」，素機很多。
機，又有「機關」之義，指齒輪和齒輪互相咬合産生運作，此意味萬物「互相關係著」，亦意指佛和衆生互相關係著的相。「離法無機，離機無法」。光只有凡夫的話，不名爲凡夫，光有佛的話，不名爲佛。有凡夫才有佛，有孩子才有父母，孩子和父母是一體。父母的大齒輪一動，孩子的小齒輪就跟著動。有父母才有孩子，沒有孩子的話，人不能叫做父母，沒有生過孩子的女人，不是媽媽，有孩子才有媽媽。所以，孩子和媽媽，哪一個年紀大呢？「年紀一樣大」。
蒙光：此文是恩師的講座之一，是純粹以教相表述，文義自足，難以句摘，謹供各位師友參攷。
Minato：谢谢蒙光老师的补充。西田说的“自我否定”和田边“忏悔”也都强调，自我的“自力”是无法被自身所去除的。也就是说，自我否定以及忏悔的行为要完成，根本上需要绝对者方的作用。比如，自我思考自我时，我们只能思考作为”被思考的对象的自我“，而“思考着的自我”无法被触及。这一例子就可以看出“自力”的无力。
从这点来说，确实②的解释和①的解释确实可以理解为救赎的两面，并可以结合为，绝对者赋予所有人被救赎的机会–但只有认清自己罪恶并悔改之人才能得救。
当然我想强调的是，有限者的忏悔或许不是最根本的但也是必要的。确实无论西田还是净土真宗，都认为绝对者的作用更为根本。但也不该放弃有限者之行为的意义。如果不强调对自己的善恶之自觉的重要性的话，就很容易把道德的善恶给无差别化了。比如，脱离第一人称的忏悔，仅从第三人称的视角出发的话，就可能会认为，无论谁犯了什么错，只要事后忏悔就能得到救赎。
蒙光：是的，我完全理解您的立場和擔心。
機之自力不能自救，但這不意味著受救之機無所反應，否則機亦成爲死物。所以真宗的中興之祖蓮如上人斬釘截鐵地說：“無懺悔者不能往生（得救）”。此懺悔非被救之條件，是他力所令然之自然。正如有限者的我們不能親證本體，但能借其作用與現象比量而知本體的真實，機方之懺悔即是法方（他力）之作用與顯現，亦是機方被救（往生）的證據之一。但若機方先存事後懺悔即能得救之偷心者，原本即與絕對者不相應，而只應在機的因果世界中論其去處了。
Minato：感谢您的补充，收获颇多
蒙光：托您的福，得以進一步思攷。
蒙光：所谓逆对应，就是较于“相对”而言的“绝对”，由反方向出发的对应的意思。在此情况下，不存在所谓先有相对运动，然后才有与之对应的反方向的绝对运动。相对运动出现之时，就已经有了来自于绝对一方的运动。毋宁说，相对运动被绝对运动支撑，并且是从绝对运动中产生的。逆对应的概念中存在这样的要素，亦如这句话所言表的，“所谓我们的宗教心，不是由我们自己产生的，而是依于神或佛的呼声。神或佛的作用，来自于自我成立的根源。”
——此文觸及，但似未説明善悪的轉化與至善的本性的問題。
蒙光：「因爲是無法獲救才獲救」
——最近在我們公號上重新整理發布恩師的開示，才發現之前文章中提到的田邊元與西田關於“無法獲救（惡人）才獲救”，恩師的講座中即有提及。這算是一個直接的出處。掌故出自老輩學人的口耳相傳，恐怕未必有文獻記載。轉到群上作一個交代。
Minato：感谢蒙光老师的分享
蒙光：“惡人正機”，從“如來大悲”處建立，在“惡人懺悔”處完成。
微信掃碼支持網站 
微信掃碼支持原創
留言列表（3条）
[…] 西田哲學與“悪人正機” […]
[…] 西田哲學與“悪人正機” […]
[…] 西田哲學與“悪人正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