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釋蒙光 2025年03月16日

聽聞佛法,有人聽到的是:真正的佛法是「我本來是佛」。
這只能說是聽到了一半。
一半的佛法,就不是佛法。
若果然「我本來是佛」,不妨反省一下:
當下的自己是從哪裏冒出來這麽多習氣煩惱?而且是這麽自動自發、源源不斷?剪不斷、理還亂?
何以明明自己也常常下決心要做個好人,偏就是放不下、斷不了種種自我中心的私利計較、種種惡習,而且還明知故犯呢?
……
稍做觀察,就不得不承認,在現實的「我」與理想中的「本來是佛」之間,事實上隔著「我如何才能成佛」的鴻溝。
真正的佛法,必須包涵這個層面的解決。
「本來是佛」,即所謂「本覺」,是法性的真理。本來覺悟、本自清淨,既是佛已證悟的事實,也是佛的追隨者嚮往達成的生命目標,此稱作「法」。
「如何才能成佛」,是達到上述真理目標的方法與道路,此名爲「道」。
將上述的目標與方法在語言文字的層面上全面解說,所形成的教義觀念系統,就稱爲「教」。
真實的佛法,必須是「法」、「道」、「教」具足。
如果一味強調「我本來是佛」,則只說到了空懸的理想,卻未給出具體可操作的實踐、亦無詳實圓滿的教義,一般人雖可於觀念上鸚鵡學舌,但在現實中則望塵莫及。
未得其實倒還不要緊,其害處在這一盲目的自我肯定,恰好助長了凡夫與生俱來的憍慢,成佛無路,入魔有分。
遺憾的是,現實中經常聽到的是這樣的說法,看到的也多是這一類人。

有人看到這裏或許會生出疑惑:
學佛,不就是要以成佛爲目標嗎?以「自身本來是佛」的自覺自信,而努力修行精進,有什麽不對呢?
在世間法中,儒家不也說:「堯舜與人同」,「人皆可以爲堯舜」,「彼既丈夫我亦爾,何可自輕而退屈」,「希聖希賢」、「見賢思齊」嗎?
對此,我們明確地回應道,上面這些話在純粹的理論層面上,都是正確的。不論儒佛,都是基於「本覺」、「本善」、「本淨」的信念展開的教法。
真正的問題是,我們日常對「人皆可以爲堯舜」、「本來是佛」的本覺真理,在領解和運用上存在偏差。
偏差的關鍵在,佛也好、儒也好,經典中在說到這些聖賢(「人」)的時候,其實是在說「法」(佛家用「法」字,儒家則多用「道」或「理」字,語義相通,不再說明);而我們說到這些聖賢(「人」)的時候,就只把他們當成「人」,而且是當成與自己程度相差無幾的「人」來說的,並未著眼於「法」。
我們內心羨慕的是這個「人」的功業,是其表象(「跡」),而非內涵(「心」)。
是的,雖然孔孟在當世也不成功,但他們後世的名位,亦足以動人仿傚忻慕之心。更不要說朱熹、王陽明這樣公認的,在現世即成就事功、享有名聲和地位的大德大賢。
一般人想做孔孟曾朱王的時候,可有想過大禹、顔回的艱難困苦、乃至夭亡而不失其本心呢?孟子說:「禹、稷、顔子,易地則皆然。」何以故?論心不論跡,著眼於觀念而不是外在的功業表現,這是攷察信念真僞的尺度。只羨慕賊喫肉,沒看到賊捱打,是不行的。
尤其是中國歷史發展到宋明以後,文化上以理學、心學爲儒學主流,通過自力修養成聖成賢,成爲文化和民衆的共識。這在一方面當然有弘揚正氣的積極價值,但對於絕大多數人,卻在隨大流的從衆心理和虛榮心驅使下,雖力所不及而勉強模仿,産生了普遍的虛僞矯飾之風,與教義的教條化傾向。
在這樣的大趨勢下,其他教派亦同樣未能幸免。
佛教徒更是如此。多少人是以耳代目,沒讀幾本佛書就已經目空一切、訶佛罵祖!做個速成的覺悟者是很爽的事,真正請他們如達摩禪師那樣十年面壁、或如六祖惠能那樣在五祖寺內舂米苦行、在獵人隊裏喫菜打雜,他們能堅持得了幾天?幹不了一天就跑了吧!
內在沒有真實信念,唯存名利之心,卻口說著「希聖希賢」、「見賢思齊」的大話,如此之人古今中外,比比皆是。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佛教徒說自己要成佛,其內心的真實想法,恐怕只是希望自己能和釋迦牟尼佛一樣,神通威德,相好莊嚴,福慧雙全,所願如意,萬衆景仰……但內心深處,他們並未真正了解佛的功德境界;從其身口意三業,也感受不到慈悲智慧的流露。即使乍一看形貌相似,大多出於虛飾矯糅,真實篤定者希有。
當儒者說要做孔孟之徒的時候,內心往往有著教主情結,渴望成爲擁有孔孟德學、朱子名位、陽明功業的世俗成功者。
口中標榜的是「道」之高明,著眼處卻在「人」之顯赫,以凡夫的業習,不可避免地就會以慾鉤相牽,掉入「我慢」的陷阱,以聖賢經典的教語莊嚴自我,助長我執我慢。
相信大家在所謂的「國學圈」、「佛教圈」裏,見到過不少這樣口號崇高,內裏空虛,不可一世,儼然一方教主氣派的人物吧?
其症結,就在學「人」不學「法」,只是效仿裝飾人的外在表象,而未契入真理的內證自覺。

如何才能跳出「人」情學「法」呢?真有「佛法第一」的自覺者,則身命可捨、名利可輕,白刃可蹈,殞身不恤。法重身命輕,沒有這一自覺的人,不能見「法」的真實。
自我神聖化容易,真實契入神聖之境者,萬中無一。
所以自信不是不對,但信的內容和對象,需要再三推敲。
在佛法的聖道教,與儒家教義中,「自信」指的是對「自我本性」的確信。
在儒家,是信「天命之謂性」,「萬物皆備於我」;
在佛教,是信「佛性圓滿」,人人本自具足,衆生本來成佛。
兩家都是在覺悟、理想的究竟境界上說的。
在漢傳佛教的淨土教理系統中,以此爲根本闡發信心,說得最深入全面、影響最大的,無過藕益大師開示的「六信」:信自、信他、信因、信果、信事、信理。
蕅益大師是依天台教理來解析「信心」,在理論上的發揮,可謂淋漓盡致。但仔細深究,會發現藕益大師說的「六信」都只是「自信」(即「信自」)的展開,即是基於「我是佛」,「我可成佛」的本覺思想建立的自信自肯。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善導大師開顯的「機法兩種深信」。其具體內容是:
言“深心”者,即是深信之心也。亦有二種:
一者決定深信:自身現是罪惡生死凡夫,曠劫以來常沒常流轉,無有出離之緣。
二者決定深信:彼阿彌陀佛四十八願,攝受眾生;無疑無慮,乘彼願力,定得往生。
以善導大師的「兩種深信」比照藕益大師的「六信」,不難看出,藕益大師將「信心」分析爲六種,看似數量更多,但其內容並沒有更豐富,其全部內涵只相當於善導大師「兩種深信」中的「法之深信」這一部分,即對凡夫有可被救的本性的確認,與如來有救度的誓願力和功德力的深信。至於善導大師在「機之深信」這一層次對機之實相的闡述,藕益大師的理念中沒有能與之對應的內容。
於凡夫方的機之自省,漢傳淨土教不能說沒有實踐,主要表現在各種懺悔法門的修持。但懺悔的法門,一般作爲往生淨土的輔助行門,並不被當成淨土教法的核心。自唐以降,善導教法在中土湮沒,禪淨雙修漸成風氣,於是在漢傳淨土教,「機之深信」隱沒,持戒修福的「善人」才是往生淨土的「正機」,成爲不言而喻的常識,在理論上未見直接將「機」之反省、懺悔作爲「信心」的根本加以討論的表述,其見地與善導大師一流的教法相較,顯然深廣度不足,亟待補上「機之深信」的認知短板。
由於漢地文化傳統在認知上逐漸形成揚自力、排他力的偏執,反映於一般人的實際表現上,就多偏於在「法」上對自身的肯定,而疏忽了「機」上的自覺自省。
因爲自己是佛(在儒家則是肯定自己具有與聖人相同的本質),所以時時處處要表現得像佛(聖人),這是個人的自我期許,也成爲一般的共識。
所以他們的慚愧,主要是因爲善業不及,而不是罪業深重。是「我還不夠好」,「我還可以更好」,「某某人(佛·聖人)做到了,我居然做不到」,「我居然不如某某人(做得好)」。
這樣的人,好說「讚歎」,卻很難說「感恩」。
讚歎並不是不好,但他們常說的讚歎背後,是有潛台詞的。因爲他們所關注的是「你果然比較強」,同時也潛藏著「我也要(想、能)做到」的意思。
很難說「感恩」,則是因爲內心沒有真正的「慚愧」,因爲已經習慣於對自身的高度評價,於所獲得的恩惠,會以「我本就應得的」這樣一種理所當然之慢心對待,自然不會重視。

真宗則不然。在真宗,是仰讚歎、俯慚愧。讚歎歸於如來。仰讚歎者,是仰敬如來,不但首肯「彌陀是佛」,且包含「彌陀已成救度一切衆生的佛」這一認知,所以不得不讚歎。這是佛於正覺境界中的自知自信向衆生運作,以佛的實證爲據,所肯定的是佛,無凡夫之功。
俯慚愧者,慚愧源於行者對罪業的自覺,與上面所說對善業不及之慚愧,來源迥異。因爲在佛光中被照出了「我是地獄必定」的事實,不論造何種善皆無出離之緣、無自救之力,唯有懺悔而已。這是在衆生現實的層次上說,以衆生的實相爲據,無法迴避、也無可掩飾。
現實中很多自名爲學佛者,其自身的程度不足以看到自己是「地獄必定」,標榜「自己是佛」的卻是多數、是常態。 因爲事實上,衆生並不知何謂佛,但是把自己說得好些,符合我們與生俱來的我執習氣。
據實而說,以自身的地獄心眼,看不到身在地獄的現實。闇中不能見闇,是有光才能見闇。唯有依佛鏡之光,能映出衆生的無明闇。只有遇到佛法,才會被看到自身「地獄必定」的事實。
所以,只有已經遇到真實光明的人,會真正發自內心、滿懷慚恥地說出「我是地獄必定」的懺悔。
於佛法有真實領受者,在衆生的現實立場,首先應該講到的,是這一句。
如此,慚愧是「慚愧」的同時,自然會是「感恩」。
猶如蒙塵明鏡,鏡體光明本具(佛性),塵垢覆蓋非鏡本質(地獄業相)。懺悔非爲否定鏡體,而是認清拭塵需依他力(佛光)。受恩方知罪業深,慚愧辜恩始報恩。

恩師曾說:
真正的佛法是什麼呢?
真正的佛法是:
「我是地獄必定」!
地獄必定的我竟然可以被佛救度,這個才是真正的佛法。能夠救度地獄必定的我的佛,才是真正的阿彌陀佛。因為,如果沒有像我這樣(地獄必定)的眾生,阿彌陀佛根本不需要出來。
——信心決定的相狀
善導大師的「機法兩種深信」,看似簡單,其實是在衆生的相對世界中,用文字能給出的最深刻的概括,此即《中論》「生死涅槃無二」的現世映現,亦即西田哲學所謂「絕對矛盾的自我同一」理念的宗教表達,而蕅益大師「全修在性」之妙悟,亦於此方得落實。「機」與「法」在理性認知上是有如天淵懸隔、各自獨立的兩極,統一於一「深心」,即「信心」。作爲善導大師教義的核心,「機法兩種深信」直接將機之自省與法之救度,作爲淨土教成立的兩塊基石奠定下來。「機」「法」兩大基石,統一於深心,即如來回向的真實信心。
所以,善導大師所揭示的「兩種深信」,即真宗的真實信心,其完整的表述,是:被如來正智照見自身無力解脫、必墮地獄的事實,是依如來願力成就,必定往生成佛。因此,在「兩種深信」的思想中,衆生所在的相對世界,與如來所證的絕對界,在佛所回向的「信心」中融爲一體。在此「機法一體」的自覺中,既不標榜自信,更非否定佛性,而是「如來不離我,我不離如來」的體認,及日常生活中「念念稱名常懺悔」與「報謝佛恩長在心」的動態平衡。
佛法的精神是無我。在凡夫,標榜自身的信心決定,必定成佛,有貪佛之功以爲己有的過失,決非佛法,更非真實信心。如來無我,故能不捨衆生,願與衆生共成道。衆生則是在佛前合掌低頭時,於懺悔報謝心中,自然消融我執,這是凡夫位的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