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默雷聲——瑞默恩師行狀

原創 釋蒙光

今年(2021）十一月三日是老師往生十週年祭。應同朋們的要求，也是自己始終無法放下的心事，終於要提筆寫下恩師的生平行跡。紀念師教的同時，願能以恩師身心行道的大示現，供養於志求佛道、有心追慕恩師遺教的同朋，令諸同朋得以藉人格者的存在，進而拜見法的真理，冀以報答師恩於萬一。

這樣的文字，當年老師往生時，自己完全沒有能力把握。在老師往生十年後，回顧自身，學德不具，愧對師教；但恩師的生平行事，自有其不可掩的光芒，歷久彌顯其輝耀，自身雖力不勝任，也不可久匿覆藏其真價。於是不得不勉就所見、所聞的點滴，猶存於記憶中消磨不去的影象，與個人膚淺的領解，來描畫恩師的人格和偉業。

瑞默老師於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出生於滋賀縣犬上郡甲良町大字北落54番地，俗名野瀨治男。父親野瀨藤吉，法名「聞名院釋法輪」；母親野瀨須惠，法名「光壽院釋妙林」，二人皆是家世相傳虔誠的真宗信者。

老師家世代是淨土真宗佛光寺派的門徒。其祖父是位信仰嚴肅不苟的純情念佛人。一些年節活動中，附近幾個村子都會請神道的神官做「御祓」（神道信仰中向神明祝願祈願消災免難的儀式），由神官統一安排和收費。他們聯繫到老師家的村子，時任村長的祖父就說：「本村民衆是淨土真宗的信徒，我們有阿彌陀佛就夠了，不需要神的照顧。」一口回絕了神官。

真宗信仰，素以對阿彌陀佛“一心一向”、“一向專念”的純粹信心爲標志，但日久而風氣亦隨因緣而變。很多村子名義上隸屬真宗寺院，民衆世代念佛，但在向神明祈願護佑的場合，或礙於人情面子，或存著多拜多保佑的心情，往往都會參與。這樣神佛不分、以現世利益爲導向的含混信仰，反而是人間常態，古今皆同。而老師的祖父則不管他人如何，自身堅定地守住真宗不事鬼神、不向神佛祈願現世利益的教誡。

老師祖父是相撲好手，獲「大關」級別（第九級，最高是十級，稱「橫綱」），身材魁梧，又兼在信仰上毫不妥協、鐵面無私的情操，被人稱爲「閻魔王」。後來，神道的人一提起老師祖父，都相互告誡說「不要招惹那位閻魔王」，沒人敢進村子去做祭拜神的活動。老師長大後，很多人說身材高大壯碩的老師，儼然是「閻魔王」的再來。而老師在信仰上的堅定和深入，也是得自這血液相傳的氣質。

老師幼時與同齡的兒童一樣頑皮。因爲塊頭較一般同齡人大，與小朋友爭執常能占上風，因此更加好鬥，時不時就有家長帶著被打敗的小朋友來家中告狀。祖母說：「這孩子現在不用六字名號的繩子鎖住，將來會被警察的鎖鍊拉去。」因此，老師從小就被帶去寺院聞法。只要附近有法座，祖母就會帶上老師去聞法。即使到農忙季節，家中兄弟姐妹都在田裡幫忙，唯獨老師是被祖母帶去寺院聽法座。

不止如此，大家庭幾個孩子中，只有他從小是每天必須和祖母、父母一起在佛前做早晩課。《和讚》三百餘首、《御文章》，因爲每天要讀給祖母聽，因此能全部默誦下來。有時，孩子的習氣泛起，想找藉口不做課，祖母就不讓喫飯，說：「不做課向佛報恩的人沒有資格吃飯。」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教育環境中，老師從小被養成禮佛的習慣。

在祖母的佛法教育下成長，老師和其他小朋友遊戲，也是玩「拜佛的家家酒」：以石頭做佛像，摘鮮花來供養，老師擔任維那和法師，其他小朋友做門徒。帶領大家做課後，老師就把聽聞到的說教、因果故事，依樣畫葫蘆說給其他孩子們聽。小朋友如嫌無趣想換節目，則難免被這位身材壯碩的“法師”修理一番。

老師曾經養了五隻鳴聲動聽的「鈴蟲」，有一天突然不見了。隔天聽同學的母親和媽媽聊天，說她家小孩昨晩不知從哪兒捉到五隻會叫的鈴蟲。老師心裏明白，當下卻不動聲色。上學途中，老師像往常一樣講因果報應的故事給小朋友們聽，特別說到地獄的果報，「偷人的東西，人雖然不知道，但是因果知道，死後就會被小鬼抓到閻魔王面前打屁股。」結果，消失的鈴蟲，當天就突然回到了家中。

又有一次，老師的父親參加農會組織的旅行，帶回一隻紀念陶碗。辛苦一輩子，終於有了一隻自己專用的碗，父親非常開心的讓家人傳看。輪到老師，老師看碗的形狀像做課時敲的磬，一時興起，想試試被說得這麽好的陶碗敲起來會是什麼聲音？於是用筷子敲著陶碗，舉聲唱「歸命無量壽如來……」。碗的聲音清脆悅耳，於是就再敲一次、再敲一次，結果碗破為兩半。看到心愛的碗被敲破，父親的臉色都變了，正要發作，一旁的祖母立刻阻止：「不能生氣！孩子在唱《正信偈》不是嗎，不可以因爲唱《正信偈》責罰孩子！」老師因此得以逃過一劫。

老師讀小學時，有一次因為不聽話被父親責罵，老師不甘示弱，反嘴頂撞，父親怒道：「你給我滾出去！」老師回答：「出去就出去，有什麼了不起！」昂然走出家門。但是沒有地方可去，只能在自家的田裡轉悠，最後回來蹲在屋簷下。祖母看天色黑了，去找孫子回家。孩子賭氣不肯進屋，祖母勸解說：「儍孩子，父親怎麽會真的不要你呢？那是在說氣話呀！看到你沒回來，他心裡非常擔心著急。你回去就知道，父親在等你回家呢！」結果，父親看他回來，沒有再多說什麼。

當晩父親讓老師和他睡一個被窩。夜裏屋外下起雨，老師聽著雨聲，心想：「好險，幸虧聽話回家了，不然現在就在外面淋雨。」同時，小小的心靈也爲無言的父愛深深感動，這才知道：「原來父親說『滾出去』，不是真的不要自己，說『滾出去』的當下，其實是在等孩子『回頭』的。原來這就是『唯除』（《無量壽經》十八願：「唯除五逆，誹謗正法」——若是犯了五逆和誹謗正法的重罪，則不能得救。）的父母心。」

老師的天分很高，小學畢業後，為了家計，考入當時很難進的國鐵，一面工作，一面繼續學習。因為離家在外工作，這段日子也是遠離聞法的生活。當時日本國鐵待遇優厚，老師日子過得如魚得水。幾年後在廣島，老師因患病不得不停職，入院半年。

廣島是親鸞聖人德教普化之地，民風淳樸、信仰篤厚，歷史上以信心堅定著稱的「安藝門徒」，即出自此地。每月二十五日是親鸞聖人忌日，在當地市場上都不售賣肉品，以紀念聖人。老師初到廣島時偶然得知此事，即頗受觸動。住院時，一天晩上睡不著，無意中聽到隔壁患者在交談，内容都是關於真宗的安心，更加激起老師想再聞法的心。

轉眼到了過年，老師向打掃病房的老婦人禮貌問候「新年好」，順口問她：「阿婆，今年幾歲了？」不料那位打掃的阿婆脫口答說：「和阿彌陀佛同歲哦！」這句話讓老師非常感動，同時也驚醒了老師：自己遠離佛法太久了。自那以後，老師開始留意尋求真宗教法的善知識。

老師得的是慢性病，需要長期療養，於是辭職回到故鄉滋賀縣養病。從這時開始，老師的生活轉向以聞法爲中心。不久後，初次聽到瑞劔老師的說教，老師的心被打動了。回家向父親報告說：「遇到了不起的老師了！」父親去聽了瑞劔老師的法座，對老師說：「這位老師的眼神與衆不同，要好好地跟這位老師學習。」從此，老師依止瑞劔老師，開始相續聞法。

老師對待婚姻的態度也很特別。老師與師母初次見面，就認真地說：「我的人生要以佛法爲主，你跟著我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如果不能接受，我們就不用談了。同意的話，請你要有自己喜歡做的事，這樣才能打發自己的時間。」師母答應了。結婚多年後，師母偶爾與來家中聞法的同朋說起，難免抱怨：別人新婚前後都有約會、旅行，而老師和師母第一次約會，就是到寺院去聞法。而結婚多年，老師從未帶過師母到外地旅行。

老師家中務農，有時瑞劔老師的法座與農忙的時間有衝突。由於老師是辭職在家養病，父親年已老邁，雖然父親支持自己聞法，但是家中主事的親人不免對此有意見。為了能沒有壓力地聞法，老師婚後搬出父母家，遷到彥根市，開始了期待已久的聞法生活。

老師工作時薪水都交給父親，後來寄居家裏，經濟就很拮据。為了省錢，聞法都是騎自行車往還。最遠的距離，是一次騎車來回要花八個鐘頭。夏天尚可，冬天有時半途騎不動了，就推著自行車步行前往。因為如此好學聞法，有目共睹，老師當時在法座中被稱作：「那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

有一次，老師去瑞劔老師開示的地方聞法，騎著腳踏車，聖教本典放在車籃裏。因為帶的東西多，路上又顛簸，聖教被彈了出來。當時趕時間沒有發現，等到了寺院，發現聖教不見了，回頭再找，已經找不到了。

撿到這部聖教的人很有心，他看到書裏面寫得密密麻麻的字迹，想這本書對於主人一定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如果送到警察局，警察局的人可能會把它擱到一邊，因此他就把書直接送到報社。報社的編輯把這本聖教的第一頁第一段全文拍照，在報上登出來。不到三天時間，這部聖教就又回到了老師手上。當時在報上發布的照片，第一段抄寫的是瑞劔老師的法語：

「世人知聖經的價值，卻不知《教行信證》的價值。讀《歎異抄》的日本人，又能有宿緣拜讀《本典》的人很少。不問男女，都應慶喜能鑽研《本典》的恩德。」

這則招領啟事登在彥根的報紙上，引起當地不小的轟動。彥根報社的社長也是真宗的門徒，他看到登出的這段話，大為震驚。因為自己雖是真宗的門徒，《教行信證》也沒有拜讀過。他想自己居然是沒有宿緣的人，這樣怎麼可以。他也不甘落於人後，和老師聯絡上後，就請老師開講《教行信證》。這成爲一段佳話：因為老師丟了一本《教行信證》，而促使很多人到書店去請《教行信證》來學習，那時書店中的本典一下售出了很多部。

老師因此感觸很深，在法座上常重提往事，勸請大家要好好地、徹底地學習聖教。對聖教徹底鑽研，不打馬虎眼地努力，自然會有自信教人信的德分出來。

因為感受到瑞劔老師「不是普通人」，老師就想把瑞劔老師的開示全都錄音保存。當時的錄音帶是大卷的盒帶，非常昻貴，瑞劔老師每次講法的時間很長，一卷錄音帶很快就用完了。磁帶要保存就不能重複使用，所以老師爲了買新的錄音帶，不得不常向親戚借錢。家裏拮据到有一次老師的大兒子發燒，連退燒的冰都要向親戚借錢買。即使在這樣的條件下，老師寧可借錢，仍堅持買對於一般平民來說過於昻貴的錄音帶，保存瑞劔老師的講法錄音，並逐一筆錄，做了大量的整理筆記。托老師的恩德，因爲老師一家的付出，我們今日方能頂戴到瑞劔老師諸多珍貴的法語開示。

因為老師說過請師母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師母就選擇了開花店，二人一起經營，開始過「非僧非俗」的生活。沒有客人上門時，老師不是在整理瑞劔老師的講法錄音，就是在頂戴聖教，日子過得充實又忙碌。老師有位佛友叫做沢田悌二，後來與老師談話時回憶說：不論何時到花店，看到的你都是在頂戴聖教。但是，不論何時我去所屬的寺院，我們的住持都是在看報紙雜誌。

開花店，其實並非如乍聽起來那麽清雅。雖苦心經營，想自足亦並非易事。對於佛教徒還有更確實而棘手的問題，就是花會生蟲。如果不加治理，就影響生計；可是如果要有效治理，就不得不殺生。對這個問題，老師困擾糾結許久，最後只好請教瑞劔老師。

瑞劔老師開示說，生於人間，爲了維持生計而不得不殺生，是自己的宿業。同樣的行爲，心態不同，果報也不同。不得已必須殺生時，不是以瞋恨對立的心，而是以懺悔的心念佛誦經，藉佛經和名號的功德力，願被殺的衆生得以往生善處，這是念佛人可以做的。而殺生畢竟是殺生，不要以爲有了佛法的功德護佑，就可以逃避罪報。因果嚴肅，造惡業就有惡報，這是生在娑婆的定數，因此，心裏要做好承受業報的準備，而念念稱名常懺悔，願它们在佛光明攝受下，早脱悪道、得生為人來聞法，你能做的也只有這樣而已……。聽了瑞劔老師的開示，老師在不得已必須給花噴灑殺蟲藥時，一邊噴灑農藥，一邊以懺悔罪業和頂戴佛恩的心，唱誦《讚佛偈》。

佛法，並非某種特定身份專屬的特權或職責，如老師這樣示同俗人，事務纏身、爲業報所苦，仍在塵俗中精進於佛法，才是與末世衆生同事同行的真實姿態，也是凡夫能夠頂戴的大莊嚴。

逢年過節，同朋依習俗都要向說法者送禮。這對生活條件優裕的同朋，自然不在話下。但對於老師，家中唯一能拿得出的值錢東西，是自家雞生的蛋。於是去聞法時就帶上雞蛋。因為沒錢搭車，不論多遠都是騎自行車去聞法，等車騎到聞法的地方，所有的雞蛋幾乎都顛破了。

老師這樣的求道精神，瑞劔老師都看在眼裏，很是賞識。因此瑞劔老師著作的校對工作，開始交給老師來做。瑞劔老師通常會在法座休息時間，和老師商談相關事宜。有一次在寺院講法，老師送稿趕上用餐時間，寺方給瑞劔老師端來餐點，對著老師則是一副「怎麽還不走人」的表情。瑞劔老師說：「怎麼，這寺院連一碗給人吃的麵也沒有嗎？」留下老師一起用餐。老師雖然很尷尬，但還是遵從師命留下。

老師依止瑞劔老師學習，除了聽聞法座上的說教，每次到瑞劔老師家時，都會認真的看老師的書架上有什麼書。過後到舊書攤去找同樣版本的書籍，找到了就很歡喜地向瑞劔老師報告。因爲老師求道若渴，瑞劔老師就為老師開講這些經典。如「臨濟錄講義」、「金剛經講義」、「毒語心經講義」……等等，都是這樣爲老師一人而開的法座，經老師整理，結集成書。至今，還有難以計數的手稿，有待整理出版。因老師樂法重法、主動向學的心，師資相應，法脈方得以傳承光大。

依止瑞劔老師學法，瑞劔老師對老師的教育不只是法座上的言傳，有時是身教，有時是不言之教。一次老師作爲寺方代表，去車站迎接瑞劔老師。因爲在外辦事，來不及回家換衣服，就趕到了車站。事先已經安排好迎接的車子，結果瑞劔老師下電車後，看了老師一眼，一言不發，自己另外叫一部車走了。老師一頭霧水，不知自己哪裏做不對，只能一路跟在瑞劔老師的車子後面回去。一個月後，聽瑞劔老師在法座上說：「人的服裝很重要。穿什麼衣服，心就是什麼。」老師猛然驚覺，那一天去接老師時衣著太隨便，不是弟子的事師之禮。想到此處，法座後就向瑞劔老師請問：「人的服裝很重要吧？」瑞劔老師說：「是呀，人的服裝很重要。」一問一答間，師生心意已相通。

老師事師的恭敬態度有口皆碑。有一次瑞劔老師當著大家的面對老師痛加棒喝，過後老師仍然一如既往前來聞法，承侍以禮。有同朋私下對老師說：「如果瑞劔老師是這樣對我，我早就不來了。」老師回答：「我是來求法的，不是來生氣的。」如此在法上相見而不雜私心的態度，足見老師的恭敬不是出於人情。瑞劔老師曾再三向人說：「不要小看這個年輕人，他對法的恭敬，會成爲他的德分。」

老師事師是身家性命全力以赴。瑞劔老師出書需要資金，有些家境富裕的弟子，他們的反應是：「啊，老師，您又要出書呀？」老師則立刻將自己的房子抵押了，貸款幫助自己的老師出版佛書。

瑞劔老師曾說，如果是自己的父親，——妙好人久太郎，或桂利劔老師，命令自己切腹，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老師也說，如果瑞劔老師有命，讓自己跳崖，自己會立刻跳下去。這在一般人聽起來，或許懷疑是無理性的盲從，但在師資授受之間，卻是身命相許的信任。

此處記下的師教，並非要以兩位祖師的言行爲標凖要求他人，而是要說明，聞法入心者，對善知識與佛法的信憑，與法重身命輕的自覺，會有此自然的流露。重視現世生命的儒家尚且有朝聞夕死、舍生取義之風，佛法中更是在超越得失生死的計較處，方能相契不思議的三昧境。

瑞劔老師屬意於老師，給老師特別地開講《教行信證》、《六要鈔》、《臨濟錄》等經典。最初開講《教行信證》時，有同朋要和老師同去，結果那天瑞劔老師就不講課。並非瑞劔老師偏愛，而是老師這樣尊師如師的心態，非他人所能有，若對法、對師教的心未到，雖聞深法亦無法領受，反會因誤解而受損。有過這樣的經驗，老師更加體會到「爲我一人」的佛心和教法的尊貴。

後來老師在法座上常常說起：求法要有自己孤身前往的決心，需要結伴才能來的聞法不是聞法。《大經》云：「設滿世界火，必過要聞法，會當成佛道，廣濟生死流。」（往覲偈）現實中我們不需經歷大火充滿三千世界的劫難，但必要有舍身忘己、爲法獻生命的精神，才能與法相應。

老師青年時即患病，有算命者曾斷言老師活不久。老師爲健康狀況所苦，晚上常常無法入眠，睜著眼睛看燈光，內心無助而孤寂。每到天亮時分，隨著太陽昇起，感受到身心狀況也隨之改變，而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安全感。老師由此切身體會到，太陽的光與人造的燈光，功德不同。這些病苦的經驗，因此也成爲老師吟味「無礙光明，破無明闇慧日」這一聖句的資糧。老師晚年在法座上，常常說到「陽光的功德」，若不是活於聞法三昧、時時在心中憶念吟味師教，一般人即使聽聞老師的說法，也很難從陽光的存在，感受到如來的功德。

老師患有心臟病，心率經常不規律。有一次，老師把著自己脈搏，突然發現心臟不跳了。雖然生於世代信仰真宗的家庭，從小聞法，在還未遇到瑞劔老師時，早早背熟了《和讚》、《歎異鈔》等聖教，但在此時，讀過的佛書一句都出不來，沒有一點力量，全身心都被死亡的恐懼吞噬。在深陷死亡恐懼的同時，老師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一點佛法也沒有，平時聽聞和以爲懂得的，此時完全沒有力量，都是虛僞不實！」在「馬上要死掉了」、「無可依靠」的恐懼中，老師立刻跳上火車，跑到瑞劔老師家，向瑞劔老師求救。

瑞劔老師說：「講法這麼多年，第一次遇到有人心臟不跳了，不是跑去醫院，卻是到我這裡求救的。」安慰老師：「放心，在我這裏，你暫時不用擔心會死。」於是瑞劔老師給老師講白隱禪師的《毒語心經》。

法座中，瑞劔老師斬釘截鐵地說：「即使全日本說法的僧侶都被殺光，所有的佛經都被燒掉，你獲救的真理、事實一點也不會動搖。你所聞的佛法、讀的佛書，就是因爲停留於文字，現在才會如此恐懼！」如此震撼的開示，當下對老師如法雷驚響。

老師從不談自己個人的信心如何，弟子問起時，也只是應機而說法。但此次命懸一線的恐懼和驚心，生死關頭對恩師無條件的信憑，及瑞劔老師驚天動地的開示，在老師的生命經驗中，應是最重要的一次突破。瑞劔老師的開示，被老師整理記入了《真暗闇》一書。瑞劔老師後來對老師說起，「你那次來得好，就是那次以後，你真宗的底子定了。」老師在法座中談起這件往事，也慈悲提醒聞法的弟子們：「我去找瑞劔老師，不是問：我還沒有信，要如何信，都不是問這些問題，問的都是生死的問題。」很多人道聽途說、一知半解，聽聞真宗的教法，只關注「我獲信與否」這樣的問題，卻忘了佛法要解決的，也是自身最切要的根本問題，不是「獲信與否」，而是「今現在死的話，何去何從」的「生死」之問。

瑞劔老師晚年，命老師去讀中央佛教大學，拿到大學文憑。老師寫的畢業論文以研究法然上人的「大原談義」爲中心，最後的結論歸於信心的教義。任畢業論文指導的教授是淨土宗的僧侶，對老師的論文沒有提出異議，而是微笑地問老師：「所以你認爲真宗比淨土宗更高明嘍？」老師笑而不答，彼此心照不宣。

畢業典禮上，學生排隊向指導教授領取畢業證。對來到面前的學生，教授都說同一句話：「今後也請繼續努力，不要停止鑽研佛法！」輪到老師時，教授說：「即使要你不研究佛法，也是不可能的吧！」

論文完成後，瑞劔老師爲老師出版，這是老師唯一出版的著作。經老師手整理出版的著作和雜誌，不下數百種，但都是瑞劔老師及法雷諸祖師的著作，老師自身毫無著書立說、樹碑立傳的想法。

老師以自己名義發表的文章，只有爲瑞劔老師《真宗玄義》一書寫的序。原本是應瑞劔老師之命作的心得，結果瑞劔老師一字不改，作爲《真宗玄義》的序言發表了。有真宗世家出身的大學者讀過老師的文章後評論說：「這篇序言了不起！教出寫這樣學生的老師，更了不起！」對於老師，這樣的稱讚，不止是對自己的肯定，更是對師教的讚歎。老師晚年與弟子憶及此事時，眼神中流溢著歡喜的光彩。老師不談自己的成就如何，有的只是歡喜自己的恩師得到讚歎，歡喜於自己能傳承師教，毫無自我名利的矜誇和貪著。

老師自身在佛法的造詣，本無需文憑證明，但要講法，則需要得到大衆的認可和歷練。所以瑞劔老師不但督促老師拿下佛教大學的文憑，在法座上，開始安排讓老師先講五分鐘。一些長年追隨瑞劔老師學法、入門比老師早，出身、學歷、身份較高的弟子，此時就會給老師不屑的臉色。老師曾說，座上那五分鐘，比五年還難熬。瑞劔老師又讓老師在本願寺得度爲僧侶，獲得大衆認可的講法資格。就這樣一點點地，老師被瑞劔老師先後委以編輯、說法的實務，而逐漸擔當起傳承法雷轍的重任。

老師於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十二日得度，時年五十七歲。時瑞劔老師九十六歲，翌年即遂往生宿願。老師得度時，想到的是瑞劔老師得度的心意。瑞劔老師得度是在太平洋戰爭終戰日，昭和二十（1945）年八月十五日，時年六十一歲。瑞劔老師披瀝當時心境曰：

「小生八月十五日完成決死的得度，改名法劒。可仕邁進自信教人信之業。」

得度即意味正式領受宗門的僧侶資格，身份爲教俗二界共同認可，以自信教人信爲職志。從二祖得度之時機可見，祖師一言一行，皆非爲自身利益攷量，唯以存亡續絕之報恩聖業爲志耳。

瑞劔老師當日本戰敗，面臨亡國滅種的命運之時，毅然得度，是以身心奉獻於法脈傳承的使命。聽聞老師教法的同朋，當不致有政治上的誤讀曲解。瑞劔老師說得很明確，「眼中唯有二尊、聖人和死」，以此決定自己的人生方向，無有其他。佛教徒當然有世俗的身份，有世間的責任，但世間民族國家的興亡得失，是因緣法使然，過於執著也是無明煩惱。身爲佛子，唯應以如來的弘誓爲大地而樹立己心，所企慕者，唯是佛國淨土的光海莊嚴。當現實中全民族面臨黯淡不可知的命運前景時，瑞劔老師系心的，是聖教的存續。哪怕只剩自己一人，也當爲法獻身命，是以如此必死的決心得度，卻意外迎來了戰後和平、教法興盛的時代。

老師的得度亦然。以老師的佛法造詣，既不用文憑，也無需外在的認證。但是作爲傳法者，有僧侶身份，才能得到社會公衆的認可。當自己的老師尚健在講法時，老師勤於教法的研習和整理編輯，不以講法傳道爲急務。但瑞劔老師將往生前，老師奉師命得度，亦是爲接過恩師的衣缽和重擔做好了準備。老師得度翌年，瑞劔老師即遂往生，而法雷轍傳承的大業，從此老師一人獨任。

依止瑞劒老師學習的僧侶、碩士、博士很多，而老師當初只是一介平民。能在瑞劔老師人才雲集的弟子中脫穎而出，盡得真傳，老師的天分固然驚人，付出的努力和艱辛，更是超出常人。瑞劒老師預知日後的老師會遇到什麼，賜老師法名，將自己的「瑞」字給老師，表示老師與自己同格，「我們是亦師亦友的御同朋」。瑞劔老師也深知其門下弟子中，很多人不服氣出身寒微的老師得其衣缽，預見到將來這個騎自行車的青年要經受冷眼、排斥、無視……等逆境，而爲老師賜名曰「默」，讓老師在種種喧擾、障礙中，不計得失毀譽，於靜默中傳法，淵默而雷聲。

佛法不需要多人的熱鬧，一人的得道，已足報謝佛恩師恩。瑞劔老師曾在老師家中，揮毫留下「法雷會」及「法雷會舘」的題字。其心意，是瑞劔老師所傳承的「法雷轍」教法，老師一人獨得教相與安心的秘奧；因此，老師所在之處，即是法雷的道場。

瑞默老師在法上當仁不讓，不稍假借；但爲人行事，則依瑞劔老師所賜法名之「默」字訣，謙遜低調。所以雖然得瑞劔老師賜題，老師並不向外炫耀，不與他人爭名譽上的正統高下，只是自己收藏家中。唯對瑞劔老師和老師有信心者，知道這是瑞劔老師對老師的印可。

蒙瑞劔老師教化的人雖多，但在瑞劔老師往生前，老師已經是衆多門徒心目中傳承瑞劔老師教法的唯一人選。當然，也有一些追隨瑞劔老師時間較長的弟子有不同想法，這是人情的常態。老師對此不以爲意，只是默然學法、傳法，以報師恩。

有人向老師請求拜師時，老師即回說：「親鸞聖人說自己沒有一個弟子，我哪有資格做你的老師呢？讓我們做同朋、同行就好。」不論原來在瑞劔老師座下聞法的同學，還是後來加入的新人，老師都以同朋的心態對待，而不以師長的身份自命。但瑞劔老師的弟子中，有心學法者，會自覺地放下身段，主動執弟子禮，奉老師爲師。

老師家中，整理瑞劔老師講法的手稿滿架滿箱。曾有弟子在將老師整理的手稿錄入電腦時，見到電腦上的文字突然變成瑞劔老師的臉在為其說法。又有一次，有弟子夢見自己攙扶著瑞劔老師進入講堂說法。當若干年後扶著瑞默老師經歷同樣的場景時，記憶被喚起，才明白原來瑞默老師和瑞劔老師是一體的。

老師和瑞劔老師之間有過這樣的應答：

○瑞默老師：「七百年　傳承法流　今日又」

瑞劔老師：「法不盡　千代千代地」

○瑞默老師：「法雷喲　天地震響」

瑞劔老師：「菩提樹下　世尊默」

○瑞默老師：「法燈傳扇港（神戸）　今在茲」

瑞劔老師：「全用歸體　法獨立」

○瑞劔老師：「法雷　要千代萬代地傳喲」

瑞默老師：「雖力微　願捧命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老師和瑞劔老師一味的法水，來到華人地區弘化有緣，實是末法時代的不思議。老師與華人宿緣甚深，逾古稀之年始布教於香港，次及於台灣、大陸。

一九九八年開始，有華人向老師學法。此後因緣會合，香港有佛法團體請老師到香港說法。次年，老師將畢生積蓄交給香港同朋，支持香港同朋購置房産、建立道場。終於在二〇〇〇年，香港法雷會正式成立，成爲華人地區第一個法雷道場，也是二戰後華人地區第一個開講真宗教法的道場。隨後不久，老師又命弟子在台灣高雄，開始興建法雷寺，並安排將家中的瑞劒老師墨寶及諸多筆記帶到台灣。

二〇〇六年七月，老師應大陸的弟子之請，赴大陸在福建省三明市清流縣的靈台山圓通寺開講。此前老師的病情極爲嚴重，日本同朋都已準備好老師要往生，紛紛勸老師不要冒險遠行，老師毅然說：「哪怕我此去埋骨於中國，也要前往。」師母說：「既然如此，請讓我同行，至少我可以將你的骨灰帶回日本。」

以必死的決意，老師來到大陸傳法。歷時一月的法座，在當地引起極大震動。當地佛教信仰風氣興盛，信衆們見識過各類法師、法會，但在多年後，當時有緣參詣的信衆仍然常常念起老師，說生平從未拜見過這樣不思議的大德。

法會期間，因特殊國情而小有波折，最後都順利化解，在當地結下殊勝的法緣。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靈台山一直是同朋舉辦法座、親近聞法的道場。法會中，有數十名弟子在老師座下歸依，老師賜法名冠以「覺」字，爲大陸最初一批真宗門徒，由此掀開了真宗教法東傳的歷史性一頁。

不思議的是，老師的病軀，初到靈台山講法的幾天後就開始好轉，經一月的調養，奇蹟般恢復。此後數年，老師以台灣法雷寺爲常住地，不間斷地來往香港、台灣、大陸各處說法，如蠟燭在燃盡之前，最後的光焰會分外熾熱、強烈且耀眼。

二〇〇九年後，因有陝西同朋來福州聞法，老師不顧老弱病軀，又赴陝西傳法。十餘年間，老師以衰齡病體，興利生大業，弘法行蹤歷兩岸三地，遍灑法雨甘露。老師來到陝西，是善導流淨土教法在失傳千年後，第一次由傳承清淨的祖師引領，以純正的安心、教相及課誦儀規的完備系統，回歸本土。老師真正將所傳承的曇鸞、道綽、善導一系教法，回饋了當年曇鸞、道綽和善導大師們證道與傳法之地。老師奉獻苦心和最後的生命，爲中土再續千年法脈，重興了曇鸞、道綽、善導一系淨土教之清流。此後法脈傳承之存續與弘揚光大，端賴遺弟後人之用心。

法雷學派的相傳

二〇一一年夏，老師在陝西法座上示病篤之相，入院後，醫生告知隨侍弟子，老師已不久於人世，請盡速安排老師回家鄉處理後事。弟子請問老師，要在哪裏往生？老師很明確地說：「在台灣。」兩個多月後，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三日淩晨，老師在台灣安詳重歸淨土，時年八十八歲。

老師過八十歲後，在講法時常常會說：「這是我的遺言」。有同朋請問老師，「老師還健壯，遺言為何要現在說？」老師答曰：「現在不說，等臨終時想說也說不出來了。」老師最後舍報時，因戴著氧氣罩，不能開口說話，但眼神炯炯，毫無不足之相。燃盡餘生的傳法，臨終只須一默。以默傳法始，以靜示寂終，恩師垂範始終如一；於寂靜中，無聲處，有緣者能聞法雷音響徹天地。弟子敬奉院號曰：「寂靜院」。

老師的德分聲光，對有緣親近的弟子，是遠勝親情的存在。所以在老師往生的告別式上，台灣、香港及日本的同朋，多有悲痛欲絕者。有一位八歲的台灣小同朋，因常親近老師，格外傷心，大聲號哭，涕淚交加。但突然間哭聲中斷，一旁的同朋都不知何故。後來母親問他，這位小同朋才說，他在號哭時，一擡頭，看見老師從棺木中緩緩坐起，一如生平，親切地對他說：

「不用再哭了，

這只是短暫的別離。

要認真好好學習。

等你慧眼開了，我們就會再見面。

我在淨土等你。」

來自淨土的歌聲

小同朋聽到老師如此親切的開導，頓時釋然，停止了哭泣。如此法語，非八歲小童所能想象虛構，老師雖舍肉身，卻不捨同朋，現身爲作安慰的悲心，令人感動。此悲心通過同朋的轉達，也溫暖並鼓舞著衆弟子，知道此後前行的路，永遠是與如來、恩師的雙人行。

（光注：老師的叮嚀之語，因相傳日久而有所出入，寫此文時，筆者特向小同朋的母親確認細節，由十年後已經長大成年的同朋確認並親手寫下記憶中老師的愛語。）

老師唯一的希望是教法廣傳，曾對弟子們說：「《大系》和《法雷音》是我的遺言，請好好頂戴。」老師一再教導弟子們：法雷寺不止是一棟建築，每個人都應當立志，聞法貫徹身心，做活體的法雷寺。以自爲燈，以法爲燈。

裝飾華麗、匾額高懸的建築未必是道場；即使沒有寸土立錐之地，一個真正的得道者，能成爲億萬人得度的因緣，是真道場。唯有聞法徹底，佛法入心更入身，法德從此人的生命中流露出來，佛法才是活的，有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功德。其他如名利的得失、世道的明闇等等，說到底「總歸是心在看心」、都是虛假不實。「吉凶、禍福本是妄情之分別也，學佛教人不足措心」（《六要鈔》）。唯有如來的元本之心，能爲我們作主、作依靠、作大安慰。

恩師德光既顯於世，道風未沫，必將澤被後學於未來。遺弟唯有以師志爲己志，以老師的遺教為自己的依止和生命，願在老師的護念中，勵自信教人信的報恩行，與有緣佛子同步白道，於淨土重覲慈顔。

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附志：本文寫作，參攷了諸多同朋的回憶文字，由筆者總其成，文責自負，署名以表鄭重。

釋蒙光　合掌

二〇二一年　十一月二日　寫成

二〇二二年　十一月二日　修訂

參：

恩師的念力

老師的身教

淳孝之心

爲佛法而活的人

道人即是道場

血猶熱，光未熄，真佛子，今何在？

自信教人信

師恩·佛心